武汉长江日报、长江网联合组织了一次“敲门”行动,主题称“敲开心门,幸福从信任开始”。活动出动大学生志愿者200名,进入4个社区。志愿者敲开居民家门,再邀请他们敲开邻居家的门,送上简单祝福。结果是,志愿者敲开336户人家,这些居民中三分之二敲不开邻居家门。
报道中有敲门成功现温馨的描述,有敲门不易的感慨,有专家对敲门促和谐的意义解读,而唯一没有的是对敲门为何多不成功的探讨,于是,矛头所向变得简单,那就是对信任缺乏、邻里冷漠、人际关系疏离的批评。
我想,“敲门”行动如果作为当代城市邻里生活的一个实验,应该是有意义的,但直接指向为对“信任”、“冷漠”、“疏离”的一次检测,不只是太直奔主题,而且方向未必准确。现代城市生活确实显示了与四合院、平房区、里弄、街巷时代的巨大差异。一家开饭,四邻飘香;一家吵架,四邻劝解,那样的日子已经成为历史。守望相助,在有的社区变成了楼道值勤,更多的社区则是物业管理,一种付费的服务。这种变化可以说是不可逆转的,是好是坏,也不可以简单给出结论。
人不能跨进两条河流,时间是不可逆的,时代也是不可逆的。工业力量兴起了,田园牧歌就成了绝响,你不可能像穿越剧那样,自由地选择时空。有些东西发生了就发生了,不可能同时拥有另一种经历,例如你不可能既拥有从一而终的经历,又拥有离婚的经历。里弄生活与单元楼生活,也不可能同时拥有,里弄生活有里弄生活的特性,单元楼生活有单元楼生活的特性,你不可能在单元楼里拥有里弄生活,更重要的是你甚至不能决定自己要过里弄生活,因为城市正在消灭里弄。
邻里关系作为社会关系,敏感性在于私人空间与社会空间的张力。传统邻里关系或许使人感到温暖,但同时也意味着隐私的缺乏。家门之内,就是私人空间。当人们对私人生活的隐秘性越来越在意时,不愿意家门被别人敲开,就是顺理成章的。择邻而居,正在以身份识别的方式实现,而非以熟识程度鉴别,人们甚至有意避免与熟人居住在一起,人们也越来越少邀请熟人到家里做客。这与其说是信任度下降,不如说是人们在私人生活有可能展开时,选择了一种更加完整的私人生活。
人们正在摆脱在规定中生活,而更多地倾向于选择性。人必须选择在一个地方居住,但并不意味着人们也必须根据住址的邻近性来展开交往,这正是对规定性的抗拒。社区有公共生活,那是在社区会所或者网上的小区聊天室完成的,而不是进入人们的居室。社区的概念也在发生变化,一家网球俱乐部的会员之间,联系要远远超过居住社区的成员。虚拟社区的出现,更使社会交往扩大到身体不在场的状态。
你为什么要敲开邻居的门,这本身是一个问题。因为我们就在隔壁,所以应当相互走动,这是想当然。为什么住在隔壁就要相互走动?社区安全,有物业保安;心理交流,有亲朋好友。住得最近,也许反而多了一层对窥视和监控的防范。正因为在地理上相距是如此之近,而且基本上永无改变,所以隐私的敏感性将使得相互关系中各不相扰和各不热心交往变成一种生活的礼数。这是私人生活上升带来的结果,但你不能既拥有完整和心安的私人生活,同时拥有邻里之间相互热忱关心的无间状态。
当你要去敲开别人的家门时,会说敲门失败表明信任关系的缺乏,我们甚至可以用邻居被盗而无人关心的事例来证明相互热心是多么必要。但换一个角度,你也可以用随便敲开一个家门来数说安全防范意识需要增强,可供引证的事例将是有人冒充水暖工入室抢劫。相反的解读都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根本而言,所缺乏的是对当代生活中个体心灵的关注。个人生活首先是私人事务,然后才是社会交往。
理解和尊重私人生活在先,思索私人生活所带来的社会交往变化在后,这才是应有的态度。但一种常见的错误是,我们首先看到社会交往的变化,并强调了社会交往的欠缺,从而对个人生活的私人化进行社会化的批评。这就是为什么会去敲别人的门,它的预设目标是,人们应当随时接纳别人敲门,邻居就应相互串门。这是生活在当下而心在过往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