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中国人或将发现自己正陷于“城市精神”的汪洋大海中。
据《南方周末》最新报道,目前中国31个省、直辖市、自治区中,12个地方已有或正在征集区域精神。省会城市里,除沈阳、福州、西安三市外,均已有或正在征集城市精神。此外,至少有33个县级城市公开征集过区域精神。2007年之前,区域精神多由地方政府自行总结,由领导确定之后,再公之于众。从2010年开始,地方提炼区域精神,更多依靠群众和专家“票选”,但最终还是由党政力量决定。
各地所推选的城市精神,多是空洞大词,有时听起来活像一个职业技术学院的校训。譬如今年北京推出的城市精神是“爱国、创新、包容、厚德”,上海则是“公正、包容、责任、诚信”。不少市民并不认同,有北京网友就认为,北京精神应该是:“堵车、加班、还贷、沙暴”。
实际上,中国各地的“城市精神”,你很难当真。它们并非几代人在故土凝聚的理智和情感、光荣和梦想,却是地方长官心血来潮的意志表现,其口味轻重,因人而不同。
几乎每个头头履新,都要精神饱满地折腾一下城市精神。譬如南京,早在2002年10月就公布了市民精神———“开明开放、诚朴诚信、博爱博雅、创业创新”,如今却又在征集新的城市精神。新书记提出,南京要建设“现代化国际性人文绿都”。“南京精神”的表述,于是需要刷新。南京一动,江苏其他12个省辖市自然不能落后。这些地方都推选过各自的城市精神,但现在全部开始重新确定城市精神。再如我所在的城市成都,十年来推出了不下十个城市精神。我印象最深的是2004年推出的“东方伊甸园”,政府当时花费数亿,号称“全球推广”,搞得很多人以为成都要搞红灯区———“东方伊甸园”听起来太像成人用品的牌子了,跟老军医很般配。后来主事者下台“东方伊甸园”也无疾而终。
在中国,所谓城市精神,往往只不过是领导意愿。他来了,他逛了一圈,他想做点儿什么,嗯,前任制定的城市精神不够精神,得重新提“神”。于是将前任的文化理念和建设蓝图扔进废纸篓,“一二三四,再来一次”。数千万乃至数亿元的投入,只听得一声响儿。新的城市精神出炉,但是与文化无关系,与这座城市无关系,与城市里的民众无关系,只赢得领导慷慨激昂,“专家”帮闲帮腔,还有一小撮吃饱了撑的“热心市民”扭起欢乐的秧歌……
这种城市精神推选活动,其实只是“命名运动”,形式主义气味十足,于斯地生民却几乎没有任何益处。但为什么领导却乐此不疲,“年既老而不衰”?个人以为,推选城市精神,既有计划时代的积习残余,又有群众动员的宣传考量。前者是要将城市里的一切都管起来,包括精神生活。即使事实上做不到了,也不敢公开说了,但仍要努力去管,去引导,去灌输。由此而操办一系列活动,主事者在经济上得实惠,在政绩上得体制内认可;后者则是美化这个城市,把胸部都拍肿了地拼命往好里说,每个城市都觉得自己最精神。这样可以忽悠市民,让他们忘记阴暗面,沉浸于“幸福指数”的幻觉与“城市精神”的豪情中。但这个目的很难达到,往往只是宣传部门自说自话,自娱自乐。
在我看来,城市之精神,决不在评选“城市精神”,而在自治、自由与自我。中国的城市,向来缺乏自治传统。已故学者傅筑夫指出,中国的城,从古代到近代,从王都到郡县,都是政府根据统治制度的编制与需要,有目的、有计划地兴建的。换言之,中国历代的城,没有一个是民众根据自己需要,把一个工商业荟萃的地点自行改建成为城市。中国所有的城,都是由政府兴建、由政府管制的。由于缺乏自治传统,中国城市的自由度与自我实现,都远不够饱满。
真正的城市精神,一定是自治、自由与自我的。它不是宏大叙事的行政精神,而是自下而上的市民精神。什么时候我们能有不再一致通过的价格听证会,有安全的校车,有不被强拆的农民工子弟学校,有完备的排水系统,有各种自治组织,这时,我们才好意思谈论城市精神。
所谓城市精神,不在庙堂之上,不在大人先生也不在高头讲章,而在市井的小人细物。正如一位网友写的微博:一个薄雾蒙蒙的清晨,雾气不是因为PM 2.5,只是自然景致。一个外地人早早在街边摆上煎饼果子的摊位,他不必担心城管的驱赶。一个上班族路过,顺便买一份早餐,他不必担心食物不安全。他们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但因为经常买卖而熟悉起来,于是相互投以微笑———然后,煎饼果子多放了一撮香菜。
这时,我们也许就可以说,我们有城市精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