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随习总书记出访英国的企业慷慨解囊救英国万民于水火的新闻一时间在朋友圈被一张名为“老佛爷,洋人给咱们修铁路来了”的照片刷屏,国人扬眉吐气之颜色溢于言表。照理,我一身英国管理合同和成本风险的“屠龙之术”,闻此佳音本应踌躇满志,寻求明主,干一番事业,但实则后背发凉,避之唯恐不及。这次的投资从交通到核电,表面上英国人把压箱底的好项目都开放了,似乎机遇无限,但在我看来挑战更为严峻。也许有人会说我泼冷水,以下四个方面是可能遇到的困难或风险,供大家参考。
一、法律风险
一个2500万英镑(2.5亿人民币左右)的工程包,在英国签署的合同大概是5到6个A4文件夹(平均每个文件夹在500页上下)。也就是说,从工程图到工程量到适用国标等等所有会碰到的问题都是合同内容。换句话来说,每一次修改都是工程变更。如果不允许工程变更,就是不平等条款;允许了就是无底洞。
这就是为什么工程建筑业常用的合同,比如NEC/ECC、EPC、ICE都是承认变更原则的,NEC甚至直接承认自己是“再测量”合同(就是根据最终施工量进行测量结算)。但是话说到这里,提醒一下千万不要尝试用“非标合同”代替标准合同,以我过往的经验,“霸王条款”往往会造成合同逻辑上的漏洞以及与法理上的冲突,这些小聪明都是乙方圈钱的最好法宝。
曾经有个从事制造业的老板雇了一个英语4级可能刚过的人做翻译,我问他不怕翻错么?他告诉我“看个合同什么的还是够用的”,这让我惊悚万分。诚然,大型央企里藏龙卧虎,人才自然不是问题,但是我曾经发过一个合同包,在同一份19页的合同上以修改时态、复数、顺序的方式埋了60多个“雷”。从意思上来讲,不光是翻译软件和普通翻译看不出意思不同,就连当时对方英国籍的合同经理也没看出来。这些“雷”不炸则已,炸了的话通常是因为发包方的现金流有压力,乙方基本上只能以歧义辩解,这就只能上法庭去狡辩了,这样拖上几个月换点时间还是没问题的。所以,我回复那位老板,之所以他还能觉得自己捡了便宜,主要是因为对方现金流没出问题,不然,单是合同上通常说的“以英格兰和威尔士法律为准”一条,他就要花上不知多少差旅费到英国讨公道,得不偿失是必然的。
出国后会发现,好多话说出口的那一瞬间就错了,外国人出于礼貌,认为这是语言和文化的差异,通常不会当面指出,不过写在纸上就没那么简单了。某大型房企进军伦敦,想要搭建自己的管理团队,在留学生论坛里招聘,临了写了“男,华裔,最好已有英国身份,30岁以下”的招聘前提,结果下面留言多是“同时犯了种族歧视、年龄歧视、性别歧视,想我们怎么告你?”口误也许每天可以出上许多,但是笔误却出不起。
对待工程变更,中国的甲方有一个好办法,拖!这个办法在英国一用就坏事,根据英国的《Housing Grant, Construction and Regeneration Act》2005年修订案,乙方提出月结报告中所有关于工程变更的运算,如果甲方有反对意见,必须在2周内书面提出,并在接下来提供不同的预算方式。注意,如果没有按时提供反对意见,乙方要多少钱就得给多少钱,如果到了时间没给,算利息是小,停工了,还不能换公司(也不是不能,只是非常繁琐,少不了又是一番麻烦)。
其他的方面还涉及质量体系、国家标准,英国的土地法治拥有700年的历史,英国早期制定的BS标准覆盖了所有建筑和制造领域,在BS的基础上欧盟创造出了EN标准包含了每一个欧洲国家最擅长的领域,而在中国一个ISO体系就已经刷掉了一半的公司,GB标准体系无论严谨度还是精度都没有BS/EN系统高。
我最擅长的也是合同签署以后的变更,曾经仗着年少气盛在甲方的时候逼死了几个乙方,在乙方时又把甲方的合同额翻了几倍。不过这里面涉及了许多不便言明的东西就不解释了。
二、工会风险
之所以将工会的风险放在第二位,主要是因为英国的工会是世界上最强大、最完整的组织之一。虽然不是从来没吃过亏,通用汽车和澳洲的石化大亨都曾经以关厂停业威胁让工会领袖无所适从,但是工会疲软却从来没有发生在建筑行业。2009年位于林肯郡的林夕炼油厂改造工程,由于变更不断,罢工频繁,客户一次性辞退900名“涉嫌闹事”的工人,这一事件产生全国范围的连锁反应,长达数月的全国所有工程建筑工地响应罢工,给每个工程都造成了最低数百万英镑的损失。这种情况下,即便业主有理也不可能得到任何的同情。
工会事件在涉及外资时尤其敏感。法国某电力集团由于工期紧张,从其波兰分公司紧急抽调数百名焊工,本地劳工明明无法满足需求,但是依然引起了罢工事件。好在法国公司手段老道,除了解释紧急抽调的人手是短期应急以外,还摆开阵势在员工食堂开面试会、招聘会。虽然最终受聘者寥寥无几,但总算是努力招聘了,所以工会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此外,工会风险与合同风险有时还会合流。意大利的一个工程单位在英国修火电厂,为了不支付英国高昂的薪酬,从意大利带来了大量焊工。但是为了应付工会的审计,把所有的6级焊工全部写成了1级学徒,按照学徒的工资在英国支付部分“零花钱”,其余的在意大利派薪。工会审计时发现大量年过半百的“学徒”,开始深入调查,查明真相后没有急着罢工,而是直接通报给甲方——“学徒”比例不合理,具有签字权的人太少,工程质量存疑。这险些导致近一半焊点签字作废,这一招的损伤之大可以想见!
三、民意风险
民意在英国是影响大型项目工期最大的因素。举个例子:M42号高速公路是一条简单的公路,总长度只有64公里,但是从规划提出到最终通车却历时将近20年,光是重大改道就有3次。
前面给“老佛爷”打报告的那段铁路,从最早策划到今天已经过了14年,但是基本上什么都没有做。而关于高速列车的概念,最早提出虽然是在1972年,但至今英国时速超过200公里的铁路也只有9条。为什么“洋人”敢给“老佛爷”修铁路,我实在不懂。
民意可不光是铁路改道那么简单,工业项目对周边房价的负面影响是以米为单位呈递减趋势的。辛克丽点核电厂的建造就是这么一个项目。由于英国一直处于战略上拒核而由于用电压力被迫战术上亲核的状态,民意在核电厂建造和选址上一直都是反对状态。法国的核电技术是世界上公认的第一,但法国EDF负责的辛克丽点工程却一直没有起色。难道中国的技术就会让英国民众感到安全而不去反对、抗议?
如果只是选址的困难,协调彼此,再不成,发动强大的购买力优势把房子买下来也不是问题,但是如果摊上环保组织和NGO,事情就大了。诺丁汉郡的一个火电厂四号机组即将开机,但是冷却池的闸门上突然来了一只燕子筑巢,环保组织知道后,要求第四机组停机,直到雏燕离巢才能启动。算算时间,可能需要半年,每天光停工款就要十几万英镑。如果机组启动,每天可以创造上百万英镑的营业收入。所幸,燕子半夜里飞走了,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同样的情况下,潘布鲁克郡的一个电厂就没那么幸运了,根据当地环保组织的测算,冷却水的排放会让海湾内的水温上升两度,据说这对水中的鲈鱼产卵有很大影响,工程于是停止了近一年。后来,经过设计修正增加冷却系统等办法,最后还动用了政治手段才勉强启动。
前几年流行生物能发电厂,原理是利用树木的残渣发酵,或者直接燃烧木屑,燃烧产生的碳与树木生长时吸收的碳相等。在卡迪夫附近的钢铁小镇Port-talbot准备建造一个生物电厂,原本对环境不太敏感的小镇对此出奇地反对。他们不但翻出了生物电厂气罐爆炸的影片,还雇佣了专业团队分析了用能总量,得出了小镇周边没有足够木源,发电厂必须从外部采购,所以无法达到碳零排。我查阅了资料,6年过去了,似乎电厂还没有建成。
民意风险同时体现在政治上,毕竟执政党在下一次竞选中都要重新面对选民,届时迎接投资的兴奋已经过去了,新创造的工作岗位已经是新常态了。但是,如果形成了一个不听民意、不管民众利益的骂名,那么下次大选就要交印了。
四、安全风险
我曾经问过一位中国建筑行业的管理层人士,中国每年建筑行业死亡人数是多少?他没有给出准确的回答。查阅网络,数字从千到万甚至有说十万人的,后者自然不可信。根据网上的评论,似乎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每个地级市每年最多9人。英国的数字是多少呢?2014年到2015年间,英国建筑业死亡总数是35人,这个数字在十年前曾经是72人。当然这与英国的工程建筑总量有关,但是不得不说,管理一个死亡数千人的行业和管理一个死亡35人的行业,手法可以完全不同。
因为死亡人数少,每出一次事故都是全国的三十五分之一,无论是什么背景,无论是谁的工程,该停就会停,该罚就会罚,其中再有几次类似“临时工”的危机公关处理方式,或者是中国式的政府公关方式,一不小心再遇上一个强项令,街头小报一定会弄得人尽皆知。
在英国,如果由于人员伤亡造成工程停工,甲方作为业主方与涉事方同担连带责任,其他未涉事的乙方企业都有权要求变更,对于这些变更的要求,甲方毫无疑问要承担责任,伤亡家属的赔偿也超过中国多倍,而这些都只是表面现象。
环境安全健康委员会在英国具有与检查机关同等的权力,当重大事故发生以后,所有的固定程序如果没有专业人员在固定的时间节点上努力纠正,正确申报,直接转成刑事罪,承担责任的永远是管理层高于执行层。在英国因为安全问题受到刑事处罚的人基本上没有职业生涯可言。而作为外国企业参与投资和兴建的项目,其媒体曝光率则会更加残酷。对于健康安全和危机公关,这早已经超出了我的专业范围,此处就不多说什么了。
在“走出去”的道路上,以我看来,中国也许创造了历史,也许踏出了无法回头的一步,这两种可能性其实中间只有一层薄纸,这层纸或许可以叫做“尊重”。一是出于对另一个国家制度的尊重,所以对他们现有的法律进行学习;二是出于对另一个民族情感的尊重,所以满足他们对家园的眷恋;三是出于对环境、卫生、安全乃至人的尊重,所以主动执行预防措施;四是出于对手工艺者能力的尊重,所以用正确的价值衡量他们的工作……单纯从投资回报率的角度来讲,此次在英国的疯狂“血拼”并不足以称得上明智,这无疑是从针对第三世界国家的资本输出直接跳跃到发达国家,甚至是世界上建筑规范化最健全的国家。当一个刚刚脱盲的团队被骤然丢到一群博士里开始写博士论文,只有度过了最早期的不规范之后,这个团队才会快速地与国际接轨。也许从一开始,这次投资就不是为了钱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