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钰炜:生机构建公共艺术设计(武汉)有限公司副总经理、总工程师
最近我加的几个微信群不断有人领头讨论“特色小镇”的课题,这个名词出现的频率在日常聊天中也不断增加,看着大家大刀阔斧、信誓旦旦、跃跃欲试,我这心里真不是滋味。提心吊胆的是在这样一波寻找和建立“特色”的风潮中,多少庙堂崩塌,多少原始的生态链土崩瓦解。如若是义无反顾也就罢了,怕就怕多少年后回头反思时要是后悔了,那原始的东西怕是找不回来了。
真正的小镇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存在了几百年后自然而然就变得特色了。我们举一个例子,英国莱斯特郡的一个小城市叫做拉夫堡,行政级别是镇,是莱斯特郡下的查伍德县的首府。这个小城市最早是在新石器时期就形成了,经过了中世纪的几次大火,传统的草顶换成了石片顶。那么这个小镇的特色从哪里来呢?
首先,1200年前这里开始出现集市,这个集市保持到今天每周两次,是欧洲最古老的街道集市。
其次,在中世纪烧瓦还不普及的时候,这个城市大量采用了20英里以外山上的页岩片石作为瓦片,特有的紫蓝色外观和独特的厚度决定了这种瓦片的铺设方式必须下大上小,形成了小镇的中世纪建筑特定风格。
再次,进入工业革命时期,小镇周围的罗马路网开始发力,重要的陆运地位又结合了赛文河与特兰特河两条水系的水源补给,成为南北大运河的首选必经之路,这条运河的沿途今天是小镇高档住宅和工业区的必争之地。
第四,蒸汽时代到来时,北伦敦铁路公司、大中土铁路公司和中央铁路三家铁路公司把小镇作为竞争场地,在一个今天只有不到6万人的小镇里出现了3个火车站,其中大部分列车轨道在战后的拆路风潮中间简化,留下了大中土的火车站作为小镇现在的主要车站,另一条车站(中央铁路车站,北伦敦铁路的车站去向不明待考证)作为观光车站,不光是为了记录铁路史上第一个旅行团,更是因为这个火车站是现成的电影取景地。
第五,进入维多利亚时期小镇人口剧增,涌入城市的工人促成了大量的维多利亚排屋,这些排屋的建筑材料主要来自于距小镇不足30英里的“莱斯特郡大坑”粘土矿里烧制的砖,所以尽管由于运河的便捷,英国同时期其他地区的小镇房屋呈现黄色(考文垂砖或者砂岩)、正红色(伦敦砖)、灰红色(利物浦砖)和紫色(威尔士或兰开夏火成岩)共存的建筑特点,拉夫堡的维多利亚建筑几乎清一色莱斯特橙红。
第六,18世纪晚期的人口普查数据证明,小镇的人主要从事纺织业而且工人总数超过城市男性人口,说明大量采用了童工和女工,纺织行业当时的工作环境决定工人有大量“看守”时光,所以当时流行点灯看书。在文化贫乏的时代,《圣经》是很好的读物,所以小镇中基督徒很多,导致黄金时代小镇有超过200家教堂。
这就是这个特色小镇的特色原因,是建筑么?的确,建筑的存在可以记录小镇历史演变的结果。但是这些特色的存在却是因为顺理成章的人类行为。建筑代表了“知其然”,历史的演变代表了“其所以然”。把玩一个小镇就像玩一个古董,所有的缘由都说得通,这个物件就禁得起推敲。
广东的赤坎曾经是我偶然发现的一个宝物。2014年初次去赤坎,我觉得隐藏在脏乱差的包浆背后的是一个几十年没有改变的老侨乡:村里的子弟学校竟然是双语教学;河边上世纪80年代就开了的糖水店,英文名字精确地把糖水“sweet refreshment”和甜品“desert”区分;烧柴的炉火上同时烤着十来个煲仔饭,大师傅三十多年的手法令人眼花缭乱,绵软的米饭下面是酥脆的锅巴;小学门口的马岗烧鹅小摊闷炉里放了甘蔗渣,鹅皮上熏了一层焦糖颜色;满城飘散的豆腐角香味都来自大炙子上炼化的猪油。那时,春节刚过,天气还有些寒凉,满城的游客络绎不绝,从那次起巷口的陈皮老铺和石仔街的古董贩子就成了我的好朋友。
我曾经以为,是晚上打在建筑上的灯光使我爱上了这个古镇,后来我发现并不是。我喜欢的是一家一家地光顾城里的小店,翻箱倒柜地搜宝贝,我说着广府话,他说着开平话,勉强地达成一笔交易。我喜欢的是城里的木匠用古老的半自动工具做出来的樟木箱子,古朴得有些笨拙,但是实工实料的似乎可以用上一辈子。我喜欢的是柱子上几十年前就写着的“某某洋行”、“某某大酒店”,而今一家老百姓开开心心地住在里面的房屋。我更喜欢这是一个传统的广东氏族村落的格局,几家大姓“关、司徒”领导着话语权。来的次数多了,我逐渐发现,建筑并不稀奇,骑楼有之,碉楼有之,小桥流水更是不缺,附近的开平地区是广东出名的“侨墟”,甚至30分钟以外的赤水古镇直接就叫做“赤水墟”:建筑真的不缺。
城里的小河边,当地人叫做“海边”,一座小楼由关氏的长老捐赠给了本姓的图书馆以租养馆,一位原本住在深圳嘉兴籍贯的山西人,收藏了一辈子的各式古董,租了下来做了个茶楼,唤名“隐没堂”。老板姓厉,只是他气派的举止再加上来自山西,我第一次竟然记成了姓“阎”,闹了个小乌龙。厉老板和我这个李老板初次见面展现出十足的霸气,小茶楼根本懒得接待人,厉老板先是一副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气场。不过,聊了几句以后,厉老板发现竟然是同道中人,就开始展现“酒逢知己千杯少”了。厉老板的爱好是收集古董,眼睛尖,阅历见识也到位,经济上也就轻易自由了。几年前寻到此处,发现几张残纸只言,一旦开始对这个地方感兴趣竟走不动道了,索性租了个小楼,花了几十万元修好了住了下来,通过在这个活古董里面每日浸淫,搜购各家族谱族账、地契合同,竟然把这一方水土的历史给梳理了出来。他的几个观点都让我觉得细思极妙:
1.赤坎之所以成为今天的样子源自于有序的规划和无序的资本,这一点与骑楼的建筑形式是有关的,同样有序规划无序资本的建筑形式也包括“丽晶排屋”,(也称摄政期排屋或者乔治排屋)还有阿姆斯特丹滨水排屋。
2.赤坎之所以成为侨乡与氏族的“义学”(子弟义务制教育),有人想出去不代表出去能成功,义学让孩子们能写能算,所以出去打工容易成为领袖,有助于发家。
3.赤坎的名字有蹊跷,关氏和司徒氏都是风水大家,赤坎古称“赤”,后来叫做“赤堪”,直到军阀混战时代才改成了“赤坎”。坎卦是大凶之卦所谓前有狼后有虎的险境,“赤”又代表着急火,这风水大师本来忌讳,怎么会允许自己居住的地方叫做“急凶”呢?再有就是,军阀之后此地从未被攻克,抗战期间的“南楼”之战,147个日本兵围了一座碉楼6天,竟然没有攻克,最后南楼上的人是被饿死渴死的。他认为改名就是为了将这个吉地变成凶地,恐怕是拼上了族人的运势来做出一块防卫要塞。
厉老板为了这些推测每天清晨会出门采风,我有幸和他下了一趟村子,附近的几个村庄都认识他。哪里有枪眼、哪里有炮楼、哪里的“石狗”其实是狮子、哪里有开平地区最老的建筑,他如数家珍。走了几个无人村以后,一种强烈的想法:赤坎这个“特色小镇”,建筑本身算不上稀奇,倒是这个以凶卦命名的要塞成就了一个旅游小镇,一些有趣的人在做有趣的生意,简直是个奇迹。我大胆做了一个猜测,中国风水180年一个三元九运,20年一个大运,这是九宫飞星的运程原理在时间上的体现。赤坎最近一次发运是从2004年赤坎影视城建立开始的,这一年刚好是黄道大运从七赤运转为八白运的转运,莫不是此地先人早已推算风水的布局,这些人和生意才得以发展?无论如何,这些人才是这个特色小镇的精髓所在,这些人的存在,才没有使这座小镇成为一座没有灵魂的空壳。
回赤坎镇的路上,进城的路口贴了通知:为了保护古建筑,镇里请来了“乌镇的运营商”强制性征收城中的产业。陈皮铺关门了,古董贩子搬家了,糖水铺还有两个月关门,煲仔饭的大师傅再有1个月就要没有工作了,无精打采地做着已经不好吃的煲仔饭。不时在城里游走的高音喇叭像在做政治运动一样播放着强征的口号,穿着衬衫打着官腔的“假游客”明察暗访地试探着每家潜在钉子户的心理价码。为了清一色无差别强征,官办的旅游景点先关了门;没有游客的各家店铺从门庭若市变成了等死;接着听说菜场被关了,在城里做饭成了难题。厉老板的房东早已经移民加拿大,老人家又着急又无力,一连给加拿大的中国大使馆写了不少信件,似乎要“跨国上访”。陈皮铺的大爷把我们领回家看他的珍藏,因为他的店已经没有了。大娘从很远的地方买了肉菜,进了门又去了邻居家借冰箱,因为家里已经没有电了。老大爷一家100多年前全族从新会搬来,至今已经是第五代了。路过空地上的“搬迁样板房”时,我知道这个现成的“特色小镇”已经死了,在这片灰烬中能否再次涅槃一个新的“特色”?我并不看好。
启程的时候,陈皮铺的老夫妻问我能不能把他种在楼下的黄皮果树和几株木瓜运走,权当是送给我的。这树里的萤火虫怕是回不来了,因为这里很快就会被推平。而这树,已经长了快30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