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简介:
傅毅敏,圣母大学化学硕士学位。现为美国Ellis & Associates, Inc.公司总工程师兼环境部经理并独立经营阿尔法环境技术咨询公司的顾问公司。2014年接受美国佛罗里达州杰克逊维尔市市议会主席任命,担任市环境保护委员会常委及大气监测委员会常委。
今年年初,柴静的大气污染调查纪录片《穹顶之下》刷屏朋友圈,引发公众对环境问题的持续关注。然而,“穹顶之下”遭受污染的不是只有空气,土壤污染、水体污染的严重程度丝毫不亚于空气污染。那么,环境污染是城市发展的必然结果吗?中国的水土污染该如何控制、怎样修复?国外有哪些先进经验可借鉴?带着这些问题,《城市化》杂志记者采访了美国阿尔法环境技术咨询公司总裁,Ellis & Associates, Inc.公司总工程师兼环境部经理傅毅敏。
环境污染并非不可治
生于上世纪60年代的傅毅敏回忆自己小时候的生活环境:蓝天、白云、绿水、青山。她的家乡呼和浩特,在蒙语中意思是“青色的城”。阴山山脉从这里穿过,被当地人称为“大青山”。傅毅敏说,那时从家门口望出去,大青山清晰可见,她特别想走到大青山脚下,看看这座山到底是什么样的,母亲说,“望山走死马”,徒步肯定是走不到的。十几岁时,大青山逐渐从她的眼前消失,看不到了。
“环境保护是经济发展中的奢侈品,”傅毅敏表示,“从20世纪60年代到现在,世界人口翻了一番,现在仍以年均近1亿的速度增长,带来的环境压力是巨大的,因为我们首先要解决这些人的衣食住行问题。”人越来越多、耕地越来越少,每亩地的产量就要提高。怎么提高?化肥、农药、转基因。无论发达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经济发展与环境保护之间的关系都大致如此:先发展经济解决基本需求,而一味发展经济就会不可避免地对环境造成破坏,恶化了的环境又会反过来制约经济的发展。人们的认识就是这样螺旋前进而最终实现经济发展与环境保护之间的平衡。傅毅敏介绍,可持续发展理念的提出不过是近二三十年的事,其反映的正是这一平衡的重要性。这是以无数惨痛的教训换来的世界共识。
中国当前“先污染,后治理”的道路,美国也曾走过。1949年2月,美国《纽约时报》报道了傅毅敏所在的海岸城市——杰克逊维尔市(Jacksonville)的一则消息:妇女穿着尼龙丝袜走在市中心的街道上,发现丝袜居然在腿上化掉了。那是电厂使用含硫量高的煤炭后,排放酸性烟尘造成的。当时整个城市都弥漫着一股臭鸡蛋味道。1978年,停泊在杰克逊维尔港口的进口新车上开始有锈斑出现。经过多方求证,人们发现,这一问题的根源在于附近造纸厂和发电厂的大气污染物排放。即便如此,在1984年放映的一部名为《钱的气味》的电视纪录片中,困扰杰克逊维尔市如此之久的臭气问题仍被轻描淡写地描述为“杰城工业园区的映照”,人们认为这对城市经济是有益的。直到1988年,新上任的Tommy Hazouri市长发表了“向臭气宣战”的声明,杰克逊维尔市才由此走上大幅度空气治理的道路。如今的杰克逊维尔市,当年污染的痕迹已荡然无存,2014年年均空气PM2.5值仅为7.17μg/ m3。市环境保护委员会及市政厅的官员们谈及空气质量的好转时,一致认为:大气污染绝非不可治。
几年前,傅毅敏再次回到家乡,从父母新家的窗户望出去——消失30多年的大青山又回来了。傅毅敏感叹,就像看到一个老祖母死去又复活,令人忍不住热泪盈眶。这样的环境记忆,90后、00后出生的年轻一代怕是难有体会。
环境修复方法可借鉴国外
美国环境污染的治理工作是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80年代大规模展开的,在此之前,美国走的道路与当下的中国没有太大差别。傅毅敏说,“这是大多数国家经济发展的必经之路”。40多年来,美国走了不少弯路。例如,当年超级基金计划投入的、以抽取处理法为主的场地修复项目,现在修复干净的几乎没有。今年5月,傅毅敏出席Battelle 2015 Bioremediation Symposium时,听到美国国防部代表的疑惑,“我们都在问自己:为什么还在抽?”因为这种技术确实不能用来达到修复的目的。
当前国外有很多成熟的环境修复技术,但要经济、有效地运用到污染场地的修复中仍非易事。傅毅敏表示,不同的技术有不同的局限,没有一种技术适用于环境修复从头到尾的整个过程、没有一种技术是百搭的。土壤和地下水中的污染物分别属于气相、液相,还可能有油相,此外还有附着在土壤颗粒上的附着相,这“四相”之间存在着质量和能量的守恒与转换,这是自然规律,无论技术多么高明,都不能打破这种自然的机制,也不可能抽提出所有想要清除的污染物。然而,这样的局限同时也为这一领域中的技术研发提供了一个可持续的空间。例如,这“四相”之间的平衡与温度有关,如果尝试用物理的方法加一点热,就能打破它在常温下的平衡,从而抽提出更多的污染物,缩短修复时间。这就是未来技术研发的目的:如何改善修复机制,从而得到更有效的产出。由于心怀这一目标,傅毅敏在繁忙的工作之余仍坚持攻读佛罗里达州立大学的博士学位,希望在博士论文的研究中能研发出“一个对能源和资金要求很低,但是对修复有很大推动的新技术”。
在政府、企业与学界的联合推动下,如今国内在环境修复领域已经拥有了日趋成熟的研发体系,中国无需再走弯路,直接便可“拿来”成熟的技术。傅毅敏认为,中国并不缺乏优秀的理工科人才,现今国内的政策也非常“聪明”:鼓励技术人才以各种形式到国外参观学习,中国学生到美国读工科普遍可以减免学费,国内的大学教授可携带资金到国外大学做访问学者——目的都是学到技术。对于国外实验室来说,不必支付薪水便可招到中国高学历人才,何乐而不为?傅毅敏指出,“现在的技术可以把以前用几十年时间完成的修复缩短到几年,甚至几个月、几个星期,所以国内对土壤和地下水污染的治理可以见效很快”。
国外不仅有环境修复技术可以“拿来”,其环境保护的政策与机制都可为中国提供借鉴。比如,美国对垃圾填埋场的严格要求便是中国可以借鉴的:建立时一定要有塑料薄膜,建立后一定要有甲烷和渗滤液的导出及处理系统;填埋场封闭起来后还有20—30年的严格监测过程,有效地降低了垃圾填埋可能带来的对空气、土壤、水体的污染风险。
傅毅敏特别提及,虽然有国外成熟的技术可以应用,但是我们不能“不懂装懂”,因为大自然本身有一个完整的自我修复机制,如果不懂而盲目去做,不仅会破坏其原有的机制,更有可能造成污染扩大,增加修复的难度。比如某个土层有轻油,由于这里刚好有一层黏土拦住了它向下的运移,若不小心在修复时打穿了黏土层,后期修复就可能要付出更大的成本和更长的时间。
国内环境修复市场起步有待政策扶持
拥有优质的人才、先进的技术,中国环境污染的修复是否便有了乐观的前景?傅毅敏认为,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2007年,中国环境污染的现象已经相当明显,当时国外很多环境修复公司都看到中国庞大的市场,以为中国的环境修复市场即将打开,甚至有国外的公司免费为国内的污染场地做前期勘察。至今8年已过去,环境污染形势愈加严峻、污染事件越来越频发,中国环境修复市场仍未起步。
市场迟迟不能进展的原因在哪里?傅毅敏指出,原因主要有二:第一,国外大部分的土地是个人私有的,环境修复不需要政府买主要的单,国内土地国有,环境修复必然要政府买单,政府治理环境,首先要算一算经济成本,这样一来事情的进展就慢下来了;第二,因为土地国有,政府会保护本国乃至本地的企业,所以只有国外背景的企业虽然拥有技术,但是很难拿到国内的项目,而国内的企业在技术准备上尚存不足——在这一点上,促进国企与国外公司的合作将是一个明智之举。
现在,我们国家越来越重视环境污染的治理,政府提出采用“PPP(公私合作)”的方式来解决资金问题。傅毅敏认为,这个方法虽然不错,但是容易对中小企业造成冲击,因为在这种模式下,资金越充足就越能拿到项目、越能拿到项目就越有发展,长此以往,容易形成“大吃小”的循环,最终造成企业垄断。“如果市场出现大企业垄断,小企业无法进入、生存的格局,市场中的竞争因子就会减少很多,市场将难以实现多元化,这将不利于这个产业的有机发展。”
傅毅敏表示,如果中国环境修复市场2017年起步,相比2007年就已经晚了10年。“从现状看,这个市场的起步只是一个迟早的问题,而决定这一市场起步最为关键的‘天时’,则是政府在污染治理上的政策落实和资金投入。”
环境理念要落实在下一代的教育体制中
对于城市发展带来的环境问题,社会各界有不同的声音出现:有人认为,既然自然本身有完整的自我修复机制,那么我们只需加持这个机制,加强绿化就可以了;还有人认为,工业文明已经使环境恶化到极致,我们应当改变生活方式,不必一定开车出行,耕种中也不应再使用化肥、农药,应该回到朴素干净的原始生活状态中,这样或许才可以化解经济发展带来的环境危机。
对此,傅毅敏认为,人类社会、科技、文明发展到现在,已经不可能再回到300年前。“300年前全世界人口不足10亿,而现在有70多亿。如果现在全世界都只种有机农作物,农产品会大量减产,会有更多的人挨饿受冻,世界局势也就会愈发动荡。在科技大发展的今天,我们要想生活得更好,就应该往前看、把路走宽,要不断创新。”比如,现在智能手机的功能越来越广、越来越精;很小的一块手表既是手表又是手机,这些都是过去没有的。傅毅敏说:“试想,未来的服装鞋帽店里将只陈列样品,每个人的尺寸经过3D扫描后直接就可裁剪成衣,这将减少多少不必要的资源浪费,进而降低多少对环境的不良影响!”
对于环境治理的前景,傅毅敏指出,通过教育沟通改变民众的观念尤为重要。比如,现在人们买房子要看位置、户型、周边环境等,多数人的观念中还没有这样的意识:我要看这块地是不是曾被污染过,现在有没有修复好,如果是在污染未修复好的土地上建的房子,我会拒绝购买。傅毅敏认为,如果民众普遍拥有这样的意识,事情就容易解决了,“开发商不把污染治理好,就无法卖出房子,这样环境修复的市场才可能规范化”。
在傅毅敏看来,加强环境保护工作,当下的政府、企业、身为社会中流砥柱的成年人固然要负起责任,更重要的是,我们要把环境保护的理念落实在教育体制中,而不能只靠社会倡导。傅毅敏强调,意识形态、价值观念是需要时间来培养的,成年人思考问题的角度、对待事物的方法已经成型,未成年人则有足够的时间思考求证,形成自己的观念。“几十年后,这些未成年人会自然而然地把环保的理念运用到社会的方方面面。所以说,下一代是美好未来的希望;从环境的角度讲,更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