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暴露的是问题,一场全球危机至少暴露了主要大国之间的问题。在摩根士丹利亚洲区前主席、现任耶鲁大学全球事务与管理学院高级研究员的史蒂芬·罗奇看来,2008年爆发的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机,就将中美之间相互依赖的失衡问题暴露殆尽,中美两国现在的经济关系就像是一种相互间过度依赖的“婚姻关系”,这种关系将给双方带来问题和摩擦并导致令人担心的结果;那么,后经济危机时代,主题也自然就是中美之间的再平衡,即中美双方应该建立起一种建设性的互相依赖的关系,双方不过度依赖对方,各自保持身份独立并在这种关系中满足各自的需求,实现互利共赢,并将其命名为“共同依赖”。
在新著《失衡:后经济危机时代的再平衡》中,史蒂芬·罗奇认为,中美之间现在拉锯关系,始于20世纪80年代,中国从美国的外部需求考虑,制定了强有力的出口导向型增长策略;美国亲睐中国的廉价商品、储蓄盈余,并且需要中国购买美国国债以弥补其财政赤字。随之而来的失衡,一方面是中国直接导致了对资源的过度需求、环境的退化、令人窒息的污染、储蓄泛滥、巨大的经常账户盈余,而中国的消费者仍在局外旁观;另一方面是美国过度的个人消费,国内储蓄总量的空前短缺与经常账户的赤字。于是,摩擦不断升级,并对造成的各自经济灾难相互指责。
相互依赖关系之间固有的不稳定性,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恶化。美国始终坚持着为了增长而增长的思想导向,不得不严重依赖资产和信贷危机泡沫维持虚假繁荣;中国利用美国的增长作为自身发展策略的支持,认为美国的增长是理所当然的。尽管中美双方实际上都认识到了这一点,美国有了“再工业化”的政府战略,中国则在2007年,由时任总理温家宝首次指出了中美两国经济交流是不可持续的,确立了寻求新的经济增长模式的目标。然而,路径依赖让再平衡之路蹒跚曲折,美国至今也只是口头的“购买美国货运动”和“促进制造业”,再工业化还缺乏微观机理;中国也还在寻找新的出口空间。
在史蒂芬·罗奇看来,2013年中国服务业占GDP的比重达到46%,首次超过第二产业44%的比重,这是中国通往再平衡道路上的关键里程碑。因此,他认为中国当前的增长放缓,不是由房地产泡沫危机爆发、债务密集型增长的去杠杆化、银行业危机的阴影而带来的意外事件,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由中国自觉转向由服务密集型为导向的增长,并以此作为再平衡路线的发展核心的自然结果。而对美国来说,一个在经济方面以“看不见的手”为金科玉律的国家,战略不大可行,6年来几乎没有做成任何一件事情。更糟糕的日子可能还在后面,中国的消费崛起必然带来储蓄率降低,国际收支经常账户盈余也会减少,对美国国债以及其他美元基础的资产的需求也必将随之削减。
一方已开始通往明天的轻松、洁净、绿色并可持续的经济道路,另一方却还沉浸在昨日的世界不愿自拔,但目的却是共同的“再平衡”,复杂性导致的难度显而易见。更重要的是,在历史上的重大时刻,经济力量的重新组合一直都与军事力量转变和地缘政治稳定有关。史蒂芬·罗奇在书中引用美国历史学家保罗·肯尼迪在《大国的兴衰》的结论“大国的崛起和灭亡都折射出这样的结构调整”,对中美间的再平衡表示了宿命的忧虑:“美国强大的军事力量和衰退的国内经济基础所折射出的失衡,实际上十分符合肯尼迪笔下16世纪早期欧洲王朝的模式。”所以,他判断:“中美之间的相互依赖正在进入一个日趋不稳的阶段。”
经济力量的重新组合,必然带来地区和世界领导权的转移。但纵观人类过去500年的历史,成功的转移基本上都发生在“领导者—利益相关者”之间,而“霸权—竞争者”之间的博弈往往以竞争者的落败告终。而且,世界领导权的转移并不是一蹴而就的,约瑟夫·奈就曾提醒:“罗马在从权势巅峰跌落后,仍能保持其支配地位达300年之久。”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史蒂芬·罗奇在《失衡:后经济危机时代的再平衡》中,认为尽管中美最终寻求的都是避免走向“预言自证式冲突”,但美国的基调是“合作性平衡”,中国的基调则是“新型大国关系”,无论如何,这都需要高超的平衡术和极强的自我克制。
经济失衡并非只发生在中美之间,史蒂芬·罗奇认为实质是“以美国为代表的资产膨胀型过度消费模式”和“以中国为代表的过剩生产型增长模式”导致的全球经济失衡。处于不健康的相互依赖关系,伙伴之间都倾向于让对方为自己造成的问题负责,在彼此将责任推向对方的同时,也都必然为了寻求支撑这一失衡体系而抱团取暖。美国是试图建立环大西洋的TTIP和环太平洋的TPP布局;中国则是寻求“陆上丝绸之路”和“海上丝绸之路”的突破。他在书中认为:“如果中国和美国能够商定一个基于规则的市场准入框架,就将为更广阔的贸易自由化奠定基础”,因此,“美国把中国排除在TPP以外将是一个错误”。
中美再平衡已不可避免,但问题是再平衡将走向何方?央行行长周小川曾经分析了中美再平衡的六种情景:美国家庭储蓄和总储蓄率上升,中国居民消费也在上升,全球不平衡得到校正;美国家庭储蓄率上升,不需要那么多中国出口产品,中国将更显产能过剩,进入低增长阶段;美国家庭储蓄率上升,中国居民消费有所提高但幅度不够,同时城镇化投资增加,过剩储蓄下降;美国家庭储蓄率上升,同时中国通过“走出去”投资,向其他发展中国家转移部分产能;美国总储蓄率提高并不顺利,而中国调整较为顺利,部分产能转移出去;大家的调整都不成功,国际经济不平衡格局还持续,贸易保护主义会越来越严重。
如何实现中美两国长期稳定的共存与发展是21世纪所面临的关键问题。作为美国人的史蒂芬·罗奇,在《失衡:后经济危机时代的再平衡》中,看似对中国给予了不少赞扬,对美国发出了强烈批评。“再平衡”确实有助于我们从另一视角去理解中美经济关系的重要性和复杂性,但我们且不可被“糖衣炮弹”迷惑。如果将2008年金融危机的本质归结为经济增长方式的调整,我们就需要对史蒂芬·罗奇的立论基础多加几个问号。但有一点毋庸置疑,历史经验已经证明,全球经济增长方式的调整必须建立在制度创新或技术创新的基础上。那么,中国的再平衡之路,至少还有史蒂芬·罗奇之外更广阔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