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来到北京生活的人,无论是出没在金融街的青年才俊还是穿行于街头巷尾的游商小贩,其实都源于与内心深处的另一个我在较劲。
这里水资源极端匮乏,生存成本居高不下,空气质量严重恶化,只有到周末去郊区的深山里走上一遭,才会突然明白天堂和人间的距离。古时的建都者如果面对这纷乱和嘈杂,不知是否还会选择这个聚拢王气之地。而媒体对此长篇累牍的种种抱怨和鞭笞似乎缺乏功效,抵挡不住越来越多的渴望从外县、外市、外省乃至外国涌进帝都。在拥挤不堪的街头,随处可见路人无奈地用单薄的口罩与雾霾展开搏斗。这场较量从一开始就充满着胜负分明的挑衅,人们不甘心失败,却不得不收起了略带迷茫的眼神,行色匆匆的背影投射了再次选择留下的坚定。
坚定的背后也许是多少年说不出的苦涩。前不久,我与单位同事一起聚餐,得知其中一位干得不错的90后同事即将离职,并且选择了回家乡谋一份差事。“跟自己较劲的时候结束了”。的确,当在一个缺乏普遍温存感的城市,白天在办公室面对电脑,晚上在蜷居的小屋还是面对电脑,这种两点一线的单调无趣生活很能让参加工作不久的激情有为青年对自己的未来充满恐惧。我祝福我的这位同事,她的选择也许会成就一条完全不同的人生轨迹。
这个小故事和媒体上数十条冰冷的有关“逃离北上广”的稿件多少有些雷同,也没有任何新意,不过当它真切地发生在我身边时,我也会十分感伤。七年前,我的经历跟她相差无几,只不过现在比她多较劲几年。那时北京的一切远没有如此糟糕,但毕业后的选择对我来说也同样无比艰难。
在这较劲的七年里,北京的陌生逐渐成为生活的一部分,而家乡的熟悉慢慢成为往事的追忆。每年一次潮漉的春节回乡之旅只是徒添忧伤,这不仅仅是因为见到了逐渐衰老的父母又增加了几处皱纹,而且我发现想要适应家乡的节奏已非常困难。
今年我还记得是初六离开老家的。那是个冰冷的雨夜。父母和我挥手作别后,火车把我和这个已经陌生的城市拉得越来越远,而过道上零丁的几句乡音还在车厢里残留着泥土的气息。窗外遥远地闪过几朵寒冷的烟花,它们似乎在告诉我,这个年还没过完。这个没有任何故事的场景我不知为何记得那么清晰,却让我在北京较劲的时间又增多了一年。是的,年未过完我却执意要走,衰老的双亲忙东忙西,我在家几天浑身不自在,刚回到北京的陋室就完全进入了“状态”。
也许我说的较劲与信仰毫不相干,但在这个城市支撑我们继续走下去,却就是靠这种毫不相干的信仰。以前在大学里,宿舍经常夜聊(或者也称为卧谈),一个男生常常问“人为什么要活着”、“人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这种终极问题,遭到我们的集体嘲笑,而他却“屡教不改”,继续追问。在那个年纪,也许这根本就没有答案,也许问题本身就毫无意义。然而时过境迁,这些问题有时却冷不丁在睡梦中钻进了我的思绪,在我晨起冥想一阵后去翻一翻已经泛黄了的那本《苏菲的世界》。
当我最后真正谈及有关留下的信仰却是段痛苦的记忆。当时我还在一家网络媒体供职,与另外一家京城媒体有着些许业务联系。那个冬日,我靠着网络地图按图索骥来到城北,却毫无头绪,几经周折打听才在一个居民楼高层逼仄的角落找到了在我眼中“高大上”的媒体,几间破屋子几台电脑几根网线支起了联络中国当今智慧的全部装备,这里装满了青春的热情,所有的能量聚集着投向他们所钟爱的事业。那天我和他们聊了两三个小时,在业务上不仅给了我很多启示和新的想法,也让我在北京继续较劲下去有了新的动力。
然而合作尚未取得真正成果就传来了噩耗。在这次会面仅仅数个月之后,和我有过一面之缘的一位同仁因某种疾病永远地离开了。QQ上他的头像从此变成了灰色,我感到十分失落。不过微博上微信上不少学人送去的悼念却更是次公开地致敬,不仅是对逝去的同仁,而且是对北京那几间小屋里承载的信仰和坚守。
的确,这就是我们为什么在北京选择留下的原因。在偌大北京城里,我们都是不起眼的小角色,平凡而又普通。不过经过多年较劲之后,我们每个人或许都会成为与风车搏斗的堂吉诃德般的骑士,虽然不知胜负,但丰满的人生才是我们渴求的,这正是一个大时代与小时代并存下关乎信仰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