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尔赛宫终于设计、建造成为最堂皇的(如果不是规模最大的)宫廷“新城”,而仅仅一个世纪之后,皮埃尔·查尔斯·朗方少校于1791年提交了华盛顿城规划书之后,建筑和规划界的情形就迥然两异了。与此同时,西方社会的政治秩序也经历了从上到下的彻底振荡。此间的三次大革命,英国革命、美国革命以及法国大革命,已经彻底铲除了中央集权不可动摇的整套体制,这种体制以一个大权独揽的君主人物为总代表,其飞扬跋扈傲慢自负的程度,堪与其古埃及祖师爷原型媲美。专制统治彻底崩坍之后,封建土地制度也随之废除,国家世俗化进程开始,封建行业公会和市政府强加的各种限制条款,也统统废除掉了;随之发生的,还有行业公会本身也被取消了。城市这时候开始发生转变,从原有的自治地位转变为依附身份,其权力皆由民族国家授予,当然也可以随时收回。
假如有什么因素足以促使巴洛克模式发生变化,我们设想最合适的答案,莫过于此时发生在国家政治生活中的彻头彻尾的重建和改变进程。尤其在美国这个共和国建国之初几年,当国家权力范围尚未明确界定,仍然模糊不清的时候,这个时候的地方政权仍然享有许多特权和豁免权,中央政府很受限制,新社会思想面临很大发展空间。但是,后来发生的情况如何呢?
立国之后要建新都,征求设计方案。华盛顿作为联邦政府的所在地,找来了一位法国工程师,这是位很称职的人选。后来的进程表明,他的才干和远见卓识连他当时的上级和同行们也都未曾充分认识到。的确如此,若考虑到他年轻而缺乏经验,他就更是个天才人物。
当时朗方相信,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整个地区的把握和开发建设模式,首先是要给子孙后代留下一个伟大的思想,这就是爱国主义思想。”所以,即使是首都地区的广场上也要树立一些伟人雕像,“以便感召后代青年,能够继续按照这些圣贤先哲和英雄人物所开创的道路继续前进。还要让他们知道,他们的国家认为,这些人物是值得纪念的。”
朗方个人具有强烈的共和意识,尽管如此,他为新都提出的规划方案,从各个方面看,仍与独裁制度下的建筑师和仆从人物所设想的产物几乎毫无二致。可能,他给新时代带来的东西,只有旧时代的强制高压指令下产生的静态形象。唯一与过去不同的,就是去掉了16世纪的堡垒,道理很简单,那时候显然已经不需要军事防御。碰巧这个疏忽却颇令人窘困,因为单凭这种防御工事,在后来的1812—1814年的美英战争中,华盛顿的公共建筑物完全可以免予被英军破坏。除了这一点之外,华盛顿规划完全就是个典型写照,显示出标准的巴洛克的原理如何运用到一个全新的场合。
朗方是个真正有规划眼光的人,他一开始就不是先做道路规划,而首先着手主要建筑物和广场的规划设计。然后,在这些建筑物和广场基点之间,再设计出“直接往来的交通线和大街”;而且,其目标不仅仅是沟通各基点,更在于“同时,还要在整体形象中保留景观交互映照的视觉效果”,特别注意让交通沿线的景观效果令人心旷神怡。
这样一来,新都华盛顿便设计成了无数纵横交错的交通网的组合,其中的主要大道都有巴黎爱丽舍田园大道(即,香榭丽舍大道)那么宽,主要大街有160英尺宽,包括中央的80英尺宽的行车道,两侧都有30英尺宽的栽植了花草树木的砾石路面,以及10英尺的铺装路面的人行便道。次要一些的街道,比如一些通向巩固建筑物或者通向市场的道路,宽度也有130英尺。其余的街道,宽度分别在110英尺到90英尺不等。其气派超过了1811年纽约为曼哈顿地区规划的最大的十字路口宽度,其气概超过了当时世界其他任何地方的历史名城。
毫无疑问,正是因为这块场地上没有任何建筑物,才让朗方能够对大型街道皆如此虔诚恭敬。但是,他规划的街道系统,规模大小不一,一点 不像佩恩(Penn)为费城规划的街道系统,都那么均匀一致。许多交会对角线构成了许多形状、规模都很不规则的街区,这些街区会依照其规模大小分别派用场,对此朗方未予一一厘定。仅仅从街区和街道的千差万别来看,这就不会是书斋里的画图规划作品。具体设想中,朗方能够把规划元素联系于城市生活中人们的日常活动功能要求。
当我们充分肯定朗方丰富想象力的同时,也要看到,他却也未能逃出巴洛克常有的牺牲,这就是让城市的许多职能都损失在空间要求、显赫位置,以及交通需要。他指定的华盛顿规划面积有60 000多英亩,其中3606英亩作为公路用地,而公共建筑物和预留地只有541英亩。无论用哪一种标准来衡量,交通与建筑物,动态空间与静态空间的比例,都是荒谬可笑的。城市宝贵的土地资源如此被浪费掉,或许只有现代工程师的做法才能与朗方相比,他们浪费的土地惊人,用来规划交通路口。
结果,只有1964英亩的土地用于街区建筑物的建设,不足公路用地的三分之二,一总可以划分为20272个住宅建筑用地块。就算每块地面居住6人,而且就算每块地都作为住宅用地来使用,全市也只能安排12万人居住,而其道路网络是按照50万城市人口来规划的。而其规划的容量,用他的原话来说,大约在10万人左右。
这也说明,朗方的局限性,与其说是想象力不足,不如说他理所当然接受的那个思想体系的固有缺陷。即使居住密度和交通流量都达到了朗方设计中的预想,也只能为他的土地浪费开脱,而不能认为他当初那样分配土地是合理的。因为,等到居住密度和交通流量都达到了预想水平,事情就变得很清楚:一旦交通变成城市规划的首要关注,交通用地需求就会没完没了,交通拥挤也就再也无法避免,自然也就无法进一步提高居住密度以容纳更多居民,当然也就谈不上提供更多税款来支付巨大的市政开支。
从表面上看,华盛顿具有宏伟壮丽的巴洛克规划的一切特点:公共建筑布点合理,大街宽阔,轴线型布局,建设尺度宏伟巨大,丰富的绿化,等等。以往的任何一座大城市都不足以作为朗方构思新都设计的参照系,就连圣彼得堡也不行。就是这样的条件下,朗方成功地运用巴洛克的思想和方法,设计出了一个崭新的伟大首都。他注意到阿尔伯蒂的名言:“城市,或者更好说,城市所在的地区,就是最大、也最重要的公共建筑物。”不仅如此,华盛顿本来是一块荒芜的洼地,周围就是波多马克河湾的沼泽地,并被一条叫做台伯(Tiber)河的支流所切割,这条小河不久就被改造为污水沟。框架有了,还缺乏内容。最主要的是缺少权力,缺少可以实施计划的权威力量。设想都在纸上,不过还没成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