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在正处于一场浩大的全民迁徙之中,数以千万计的人离开前辈们世代生活的地方融入了异乡。当第一代移民终于在异乡扎下了根之后,蓦然回首,突然发现:原来走得再远,也割不断心中那一缕乡愁。于是,乡愁的牵绊就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人们的眼中、口中、心中。家乡的山水、田野、街巷、房舍,都成了一叶叶朝朝暮暮停留在渡口等待着游子返航的小舟,船舱中载满了乡愁。
但人们往往忽略了,在故乡这些固定的情感记忆符号之外,还有另一种最能凝聚起乡愁的事物——故乡的声音:地方戏曲。
据不完全统计,我国各地共有地方戏三百多种,除了评剧、越剧、黄梅戏这些广为人所熟知的剧种之外,还有大量只被当地人所熟悉的小剧种。它们可能只在一片小小的区域里流传,在外地人听来,它们的锣鼓调也许起伏过多不够浑厚,唱腔中的转折过于突兀做不到圆润饱满,甚至演员的吐字根本就听不懂——“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这不是故意贬低,是真听不懂,所以也就解不透其中味。
可偏偏就是这些异乡人“真听不懂”的地方戏曲,只要锣鼓一响、水袖一抛、一声高音,就能重重击在游子的心口,把那道苦苦阻拦着乡愁的堤坝瞬间击得粉碎。
地方戏之所以拥有着比乡土更加浓烈的唤起乡愁的力量,是因为任何一种地方戏都是由当地的历史、人文和文化传承做血液的。这些元素既融入了一方土地戏曲的血脉,也融入了一方人的血脉,所以人与戏曲息息相通。
我曾经在广东汕头看过一出潮剧,在开场前,团长开玩笑道:“我们地处偏远,不了解北京那种大地方、大人物们的生活,我们熟悉的都是身边的小人物,所以我们剧中的人物都是贩夫走卒、仆妇丫头、市井生活。”
果然,戏台上一位年轻风流的公子和一个诙谐艳丽的媒婆,唱一段媒婆陪公子去相亲的戏文。弦乐、唱腔、身段都是活泼甜美的,仿佛浸透了清晨潮水涌动的轻快声音和海上日出时让人舒适的温度。
坐在台下,虽然一个字都听不懂,但我毫不怀疑,即使离开故乡很久的潮汕人,只要听到这曲调唱腔,立刻就能回忆起在海边赤脚跑过的童年,还有身后追逐着责骂自己的外婆。
还有一次,是在河北张家口康保县,看他们的传统地方戏:二人台。这种地方戏的特点是每一声曲调都高亢清亮,直入云霄,即使是最缠绵的爱情戏也是如此。询问之后才明白,原来,在历史上,这里是草原丝绸之路的起点,也是后来关内人走西口的必经之路。听了这话,眼前立时就出现了这样一幅场景:辽阔的旷野,远行的男子,站在高坡上久久眺望着亲人背影的女人们。当距离太远了,再也望不到彼此的时候,就只有靠着这一声充满了故乡气息的高歌,来相互呼应。而在亲人听到这曲调的时候,远处那个唱的人,已是泪流满面……
这旧日的场景已经永远沉到了历史的深处。只有这高亢的曲调还在久久流传,陪伴着一群又一群游子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