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人:秦佑国(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原院长、教授)
记录人:谭少容
地 点:清华大学建筑学院
如果要研究中国的城市化历程,尤其是近代的城市化,应该去研究上海。在近代工业背景下,我国快速的城市化进程应该发生在1928年到1937年的长江三角洲,其中以上海最为典型,因为上海作为一个通商口岸已经开始了城市化进程。当时整个长江三角洲地区也已经出现了近代民族工业,特别是蚕丝、丝绸业,蚕房已经不是一家一户自个儿在做,而是形成了一定规模的产业。费孝通做乡村调查也差不多是在那个时代。随着上海工业的发展,上海周边省份的农村人,主要是江苏、安徽、浙江,稍微远一点的还有福建、山东,他们开始进入上海。那时出现了第一代、第二代农民工,出现了棚户区,甚至出现了“逆城市化”……
我父母亲的城市化
我的父亲是辛亥革命那年(1911年)在苏北江都出生的,14岁到了上海,开始做裁缝学徒。我的母亲1912年出生在苏南宜兴,很小的时候就在养蚕场帮人干活,15岁时她也去了上海,在纺织厂做工。这样看来,我的父亲母亲都是十四五岁从农村到上海打工,这正是上海20世纪20年代中期开始的“城市化”。当时,大量江苏、浙江、安徽农村青年进上海“打工”,其中以苏北人为最底层,“江北人”是上海人对苏北人的蔑称。
我父亲生活的那个村子是贫农村,一共才十几户人家,凡是家里田地少的,男性都陆续去城里打工。这样算下来,全村80%的家庭有男劳力出去打工,老婆孩子基本上留在村里(我母亲除外,因为她不是当地人)。那些留在村里的人大部分都是留守妇女、留守儿童、留守老人。如此看来,“留守”问题在那个时代就已经存在了。家里农忙时,在外打工的男劳力有的会回乡下帮着收割庄稼,忙完农活再回到城市里打工。当然,在外打工的人肯定会回去过春节的。
以我父亲那一辈为例,弟兄四个,我大伯最先到上海去学做裁缝,接着我父亲去了上海,后来我四叔也去了上海,我还有一个三叔实际上也到上海混过,但是因为他读了几年书,吃不了那个苦,后来回村当了私塾先生,虽然留在农村,不过也没种田。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日本人攻占上海,我的父母亲回苏北老家避难,在农村住了两年。等时局平稳一些后,他们又去上海,把我哥哥留在老家,与我的祖父母住,后来我姐姐出生,也留在老家,他们俩独自在上海打拼。留在乡下的两个孩子后来得白喉(一种急性传染病)夭折了,之后生下的三个孩子就开始留在上海,留在身边了。
我父亲虽然有点手艺,能做一些事情,但他们在城市的日子并不好过,为了挣钱他们几乎什么活都做。我记得他们偶尔会说起来,太湖洞庭山的枇杷熟了,他们会去贩着拿到上海来卖,母亲有时也去给人家当佣人(就是现在的保姆)。
后来,我父亲租了一间铺面房开裁缝铺,虽然房子很小,地点却不差。因为父亲手艺还可以,人也比较聪明,那时的主顾中已有不少是有钱有地位的人,听父亲说起过有欧阳予倩、于佑任、傅雷等。
在我记事时,我们住在上海新乐路一条名叫“亨利坊”的弄堂里。白天卸下门板开门就是铺子,晚上门板一上就是打烊。一张案板,摆在门口,白天他和我四叔(当时15、16岁)在上面做活,晚上就是四叔的床。案板里面是一张木板搭的床,我们家4人睡(父母亲、我和妹妹),床再往里是一个木楼梯,通向一个阁楼间,楼上住着一个在纱厂做工的广东独身老妇,我们叫她“楼上阿婆”。案板和床靠左侧墙,右侧墙靠外是一个煤球炉,烧水做饭,靠里是一个自来水池。
棚户区:进城农民生活居住的真实状态
上海在城市化过程中有一个非常大的问题,那些从农村进入城市打工的,很多人都没地方住,只能集聚到棚户区,那里居住条件是极其简陋的。
像我父辈那一代“农民工”,很多都是单身出去,男的在外打拼,女的留在家里;到第二代也就是我的堂兄堂姐这一代,很多是夫妻两个在外面打拼,就不想回农村了,他们慢慢在打工的城市安家住下来。开始是在黄埔江边占一个江滩地,把大毛竹劈成两半,弯成一个拱形架在地上,上面铺上芦席,人就可以钻进去住了,这就是黄浦江边的“滚地龙”(地窝棚)。后来他们搬到南市区的棚户区。
我记得小时候去我堂姐夫家,就是低着头钻进去的,那就是滚地龙。后来在南市区的棚户区,我也去过他们家,那已经是1968年了。他们夫妻俩加上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四个人怎么住?一张双人床上面搭一个加层,变成双层床,分性别住,儿子和爸爸住在下铺,女儿跟妈妈住在上层。床摆上后,屋里的宽度只能靠墙放一张小方桌,一边人坐在床上,侧面放两个凳子,正好能坐着吃饭。桌子里边是一个大立柜,门边就是一个煤球炉,所有的家当就是这些。屋里没有水管供水,要到外面公用水龙头提水。没有厕所,每家只能自己用马桶。街道是卵石铺的,边上有一条明沟用来走脏水。那个地方是苏北人的聚居地,说的都是苏北话。从那个地方到繁华的南京路只有两公里,小孩子是不会到南京路去的,他们的生活范围就那么一点大。
这种生活状况一直到文化大革命期间依然如此!从上世纪30年代算起,80年过去了,上海城市化进程中留下的棚户区、贫民区问题,依然是存在的。前些年,俞正声任上海市委书记期间去视察棚户区,痛心地说了八个字:水深火热,暗无天日!俞正声表示本届政府最重要的任务是改善棚户区。他这话我一直记着,上海最重要的建设,不是建设浦东的大楼,而是改善棚户区的生活环境。所以,我们不光要看到在浦东建设了那么多大楼,还要看到棚户区改造还没有完成。
我2009年写过一首诗:
上海苏北人聚居地
八十年前农民工 涌入上海欲脱穷
可怜人讥江北佬 栖身江边滚地龙
八十年后棚户区 说话未改苏北音
“暗无天日”书记语 百姓期盼早日晴
“逆城市化”不是新事物
我的父亲是中式裁缝(“本帮裁缝”),只会做长袍、旗袍。解放后,由于学苏联,男人不穿长袍,女人不穿旗袍,而是改穿列宁装和布拉吉,中式裁缝的生意日渐清淡。我大伯和四叔也是中式裁缝,先后改行,进钢铁厂当了工人。我母亲也进羊毛衫厂当了工人。然而我父亲不会做“红帮裁缝”的西式服装,也不愿改行,在上海生活就艰难了。1952年先是把我送回乡下,后来又先后把我妹妹、弟弟送回老家。1956年回乡过春节后,父亲便没有回上海。那时的农村正实行合作化,父亲毕竟在城里见过点世面,被选为村干部,先是做杭家庄初级农业合作社的社长,后来又做高级社的社长,从此再也没有去上海。
1958年,我国开始实行户口管理制度,将城乡户口严格分开。由于我父亲人不在上海,就没有了上海户口,等到他再想回上海就回不去了。我母亲一个人留在了上海,有上海户口,由于没有房子,她就住在工厂宿舍。而我大伯、四叔包括我堂哥、堂姐夫都在上海,哪怕住在贫民区、棚户区里,也都有上海户口。
1962年我国进入三年困难时期,当时国家经济萎靡,城市为了卸包袱,开始下放工人回农村。为了解决国家经济困难,将三千万城市职工“下放”回农村。我母亲就是被厂里动员回乡的。厂里说:“你全家都在农村,就你一个人在上海,你符合回乡的条件。”当年我母亲50岁,尽管她15岁去上海,在上海工作生活了35年,还是回乡了。同样“下放”回农村的还有我四叔,因为他老婆孩子都在农村,虽然他在上钢三厂当了工人,他也回来了。我们生产队一下子下放回来十几个人。原来的城市户口被取消了,他们就再也回不了城。但后来的文革期间,这些人利用城里工业“停产闹革命”的时机,开始了农村乡镇工业的先河,我们村的铸造厂就是这样办起来的,现在已是产值过亿的规模工业了。
一方面城市把像我母亲、四叔这些从农村进城但是在上海没有家庭的人,动员回乡下,疏散到农村。另一方面,城市把没考上大学需要就业的孩子送到新疆兵团农场去,将人口疏散到大西北。城市家长最发愁的是孩子考不上大学。那时候上海开通到乌鲁木齐的知青专列,整个上海火车站都是家长送孩子去新疆的,哭声一片。我1960年高中暑假去上海看我母亲,她厂里许多同事都在谈孩子毕业后去农场的事。
当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容纳不了那么多人时,同时因为上海到新疆路途太远,上海就在崇明岛利用长江的滩涂办农场,后来又到苏北的盐城海滩地上办农场,容纳上海知青、无锡知青、南京知青。知青“上山下乡”不是文化大革命才有的,五六十年代就开始了。而我1968年离开清华,到解放军农场劳动锻炼一年零八个月,去的正是崇明岛农场!
中国的农村是一个大口袋,一旦城市出现问题,就把城市人口“下放”到农村,让农村收留和容纳,这就是中国曾经出现过的一种“逆城市化”。我真心希望类似的事情在中国不要再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