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化是经济、社会、自然和个人的协调发展,仅仅追求城市化率的提高和城市空间的扩张是一种伪城市化。
天刚蒙蒙亮,家住墨西哥城东郊伊斯塔帕拉帕区的华雷斯老太太就起了床。她一手提起一个水桶,一手撩开挂在门口的破布帘,扭着肥胖的身躯出门去几百米外打井水。她要在女婿出门做买卖前,给一家人烤上几张玉米饼做早餐。在华雷斯老太太的身后,是一家八口人居住了十几年的家——一间只有30平方米的小木屋。
据2011年的人口普查,墨西哥全国人口超过1.12亿,其中有2200万人居住在首都墨西哥城,而这其中又有1000多万人生活在墨西哥城的卫星城,像华雷斯这样的贫穷人家在卫星城中有成千上万,形成了一片片的贫民窟。
这些贫民窟在诉说着拉美城市化的畸形故事。
进城的农民
驱车行驶在墨西哥城的中心高速大道上,两边山头上密集地布满了各色小破屋子,有用木头搭建的,也有用废弃铁皮和石头堆垒的。那便是这个世界特大城市中“被遗忘的角落”,有人称其为“城市之癌”的一片片贫民窟。
这里是墨西哥城最贫穷也是最危险的区域,抢劫频发。出发采访前,同行的当地雇员要求记者换上旧衣服,不佩戴首饰,也不准携带提包。
伊斯塔帕拉帕区是墨西哥城著名的贫民窟,走进这里,扬起的阵阵尘土和映入眼帘的满目疮痍之感,让记者有置身地震后的废墟中的感觉。
阿波罗尼亚·华雷斯一家人居住在一片大约由100多座非法搭建的简易房屋形成的贫民社区内。这里的房屋大多由木片搭成,有的甚至用厚纸板拼成,很多家根本没有门,只在门口挂了一个布帘,或者干脆什么遮挡也没有。由于过于密集,这些小破屋子远看像一群衣衫褴褛抱团取暖的乞丐。
记者见到华雷斯老人时,她正和女儿坐在木屋里做秀活。屋内有两张简易的床、一张桌子和一个炉子,这便是现年70岁的华雷斯和女儿女婿,以及5个外孙子女的全部家当。华雷斯一家主要靠她的女婿在城里做小买卖供养,她和女儿奥利维娅也会帮人做些活计,补贴家用,全家每月的收入不过2000比索(约合1100元人民币)。
华雷斯一家1995年从墨西哥东部瓦哈卡州农村搬到墨西哥城郊。她告诉记者,她家以前在农村种植咖啡,但由于咖啡价格太低,无法养活家人,才搬到墨西哥城讨生活。“卖咖啡得来的钱很少,每公斤也就是3比索或者2.5比索,这些钱能干什么呢?我们也不能整天都干这个活儿,我们得挣钱吃饭。”华雷斯说。
像华雷斯这样的农民为何进入城市?市长安赫尔·曼塞拉认为,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是墨西哥发展的黄金时期,墨西哥城的建设也进入爆炸性扩展阶段,大量新建的工厂吸引了来自周边地区的农村人口,但这些人没有足够的钱在市中心买房子,也无法享受到市区居民在购房贷款等方面的福利,因此他们只能在城市外围租住简陋的房子,或在空地上私自搭建栖身之所。
墨西哥城城市发展局局长西蒙·诺伊曼也承认,贫民窟的出现与城镇化速度过快,工业部门无力吸收多余劳动力有关。他说:“很多文化水平较低的农村人口到墨西哥城后,只能从事对技能要求较低的工作,如家政服务和建筑装修等。随着生活成本的上升,许多人被挤压到城市边缘,形成了贫民窟。”
沦落的市民
在另一片著名的贫民窟伊塔布拉卡街区,《环球》杂志记者刚一走进去便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不安全感。路面上人迹罕至,路边有几个奇装异服的无业青年聚在一起,不停地打量着我们这几个外来的人。
贾维诺是居住在伊塔布拉卡的轧铁工人,他家共有十口人,居住在三间土房里。他的轧铁生意是家里主要的经济来源之一,但生意好的时候仅够一家人糊口,生意不好的时候可能整个月一分钱收入也没有。虽然这个区有自来水系统,但他们一家人平时用水主要靠取井水,因为使用自来水必须先一次性缴纳280比索(约合154元人民币)服务费。
贾维诺说,他是土生土长的墨西哥城人,以前虽然住在贫民窟,但日子还算太平。“后来,越来越多的外来人口来到这里,犯罪率开始提升,抢劫的发生率非常高。”他说,“我们这里仅有一个警察,根本起不了多少作用。”
还有一些原来居住在市中心的墨西哥城市民,也失去了原来的住所迁移到了贫民窟。原因是墨西哥政府为加快城市建设,促进旅游业的发展,嫌他们“碍眼”,用少许补偿将他们赶到了城郊。
区分贫富,看有没有伞
2010年,并非是新闻热点地区的墨西哥突然成为世界的焦点。那一年,墨西哥电信巨子卡洛斯·斯利姆·埃卢击败了比尔·盖茨和巴菲特,成为《福布斯》评选出的世界富豪榜单第一名,这也是第一个来自发展中国家的世界首富。
斯利姆的殊荣给墨西哥带来了骄傲,也激起了民愤。在墨西哥这样一个贫富差距极大的国家,斯利姆的“一枝独秀”显得有些刺眼。不少人戏谑他为“穷国走出的世界首富”。
如果你是一个墨西哥人,那就意味着你几乎每天都得给斯利姆送钱。就连记者这个外国人,也生活在他的阴影下。斯利姆庞大的商业帝国涉及零售业、电信业、制造业和建筑业等,牢牢地把持着墨西哥各行各业的市场。
一次,记者陪当地朋友亚历杭德拉去购物,在她排队等待付钱的时候,去旁边的咖啡馆买了杯咖啡,又打了一个电话。亚历杭德拉说:“你不是想知道斯利姆在墨西哥的势力有多大吗?刚才你去斯利姆开的餐厅买了咖啡,打电话意味着你接受了斯利姆电信公司提供的服务,我新买的这个背包是斯利姆投资的厂商生产的,甚至于,我们所在的这家百货店也是斯利姆开的。”
然而,在墨西哥,除了斯利姆,还生活着这么一群人。他们或是每天装扮成小丑,站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卖艺,然后乞求坐在轿车里的先生小姐施舍几个零钱;或是走街串巷,喊着“面包、面包”,手提篮子沿街叫卖;或是灰头土脸地在市中心摆一个摊,出售那些看上去永远都不会卖出去的手工艺品……
当斯利姆每天可以挣2700万美元时,墨西哥还有五分之一的人口每天收入在2美元以下。据来自墨西哥国家统计地理局社会人口统计部门的数字显示,仅在墨西哥城,就有大约150万人居住在贫民窟。
在墨西哥城,有一个很简单的方法可以分出穷人和富人。这座高原城市每年分为干季和雨季,每到雨季便会绵绵细雨不绝。而在墨西哥,雨伞是价值不菲的商品,一把普通的伞在商店里要卖到300比索(约合165元人民币)。因此,在雨中的墨城街头,西装革履的“金领”“白领”们撑着伞,快步走进车里,而穷人们往往冒雨前行,甚至手还插在口袋里,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拉美为何陷入“中等收入陷阱”
贫民窟、买不起雨伞的穷人,世界首富……作为一个超大城市,墨西哥城的城市病还表现在很多方面。
交通拥堵——根据美国IBM发布的2011年“全球通勤痛苦指数”,墨西哥城位居全球首位,在这里人均每天堵在路上的时间超过2小时;空气污染——墨西哥城也一度被评为世界上污染最严重的城市,每年10月到来年1月是墨西哥城呼吸道疾病的高发期,其中一个原因就是空气质量较差;“垃圾围城”——这里只有6%的垃圾得到回收利用,其他的则被掩埋处理……
墨西哥城和许多拉美国家一样,在上世纪50、60年代全面推进工业化代,经济突飞猛进,到70、80年代就实现了由传统的农业社会向现代工业社会的过渡,并成功突破“贫困陷阱”,迈入中等收入行列,但随后却陷入“中等收入陷阱”。
学者们分析指出,拉美国家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主要原因大致是相同的。一是没能及时转变经济发展模式,实现产业结构的调整与升级。拉美国家在工业化初期实施进口替代战略后,大力发展本国工业,并取得了良好的效果,工业生产成倍增长。但是,这种自给自足、大而全的发展模式,不仅极易受到国际市场的冲击,而且失去利用比较优势参与国际竞争的机会,不利于提高劳动生产率,实现产业结构调整与升级。
结果是,拉美错过了上世纪50年代至1973年第一次石油危机带来的机遇,经济发展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急转直下。
二是城市化的发展速度大大超过工业化的发展速度,出现了过度城市化和首位城市的过度膨胀现象,由此带来一系列问题给经济社会发展和现代化建设带来了诸多阻碍。拉美国家依托工业化强大的推力,城市化也取得了令世人瞩目的成就,城市化率由1950年的41.6%提高到1990年的72%,与发达国家的比重相当。
2000年,拉美的城市化率进一步上升到78%,阿根廷为89.6%,巴西为79.9%,墨西哥为75.4%,乌拉圭为93.7%,布宜诺斯艾利斯、墨西哥城、里约热内卢等跻身于世界级超大城市的行列。
但由于城市化速度与经济发展水平相脱节,大大超过了工业化速度,由此造成的结果是,农业衰败、乡村凋敝,城市人口增长过快,失业率高企,城市用地紧张,交通拥挤,公共服务欠缺,环境污染严重,社会治安恶化。
过度城市化带来的另一个不良结果是,大量的失地农民的失业,造成收入分配两极分化、贫富差距加剧。上世纪70年代,拉美国家基尼系数高达0.44~0.66之间,巴西到上世纪90年代末仍高达0.64。拉美国家由于没有很好地解决好收入分配问题,导致中低收入居民消费严重不足,消费需求的拉动力减弱,产业结构转型失败,对经济持续发展造成了致命的影响,并落入“中等收入陷阱”。
今天,很多人意识到,墨西哥城市化的过程中,片面注重了空间的扩张而忽略了人的城市化。一些有识之士指出,城市化是经济、社会、自然和个人的协调发展,仅仅追求城市化率的提高和城市空间的扩张是一种伪城市化。
在墨西哥,每个在城市底层苦苦打拼的穷人都有一个城市梦,但是,当他们闻了一天的汽车尾气和垃圾臭味,回到位于贫民窟的小木屋里时,也许不禁要问:“城市,你到底好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