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前,廉思博士到人大集结了一批学生记者,想在一篇关于大学生聚居村的论文基础上,通过增加调研日志和个案访谈来结集出书。我就在这批学生记者中,得到的任务是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到唐家岭采访,写几篇人物稿件。
那时候的唐家岭还未进入公众的视线。对于那些蜗居在这里的大学毕业生们来说,这是不幸,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幸运。公众的视线是强大的,但又都是飘渺的,它可以把你聚焦成全社会的中心,也可以把你无情地“捧杀”。就目前的情形看,唐家岭面临的状况可能更接近于后者。
去年,同样是这个时节,我几番走进唐家岭——这个被那些外来居民亲切地称呼为“大唐”的地方。这是个喧嚣的村落,外来人口多出当地人好几倍,低矮的楼房,简陋的棚户,窄窄的街道上车辆缓缓而行,人影攒动,街道两旁还有很多在建楼房的工地,可见当地的出租房已供不应求。砖石瓦砾旁,各类商业招牌格外耀眼,招徕顾客的音乐回荡四周。街边小摊上五味杂陈,有时候甚至不堪入鼻。
这就是“大唐”给我的最初的印象。近一个小时的公交车程,仿佛把我送出了北京,送出好远。我仿佛来到了一个西部的小镇,穷乡僻壤,山穷水尽。大学校园的清幽宁谧,中关村的繁荣浮华,咫尺天涯,恍如隔世。
在进行采访之前,我突然莫名地惊恐。
求学十余年,一直接受的是精英主义教育,意气风发,志存高远。我从来不曾担忧过未来。毕业了,又怎样?会当击水三千里,自信人生二百年。虽然也曾听闻大学生变得无比廉价,但不想廉价至斯。这就是现实吗?年轻时把梦做得过于美丽,当梦醒之时,剩下的,只能是大哭一场。
伴随着这种对自身未来的无比惊恐,我退出了《蚁族》的采写小组。我需要一点时间来反思自身,重新定位自己,重新规划自己的未来。我曾经迷恋于托夫勒和奈斯比特的预言,伴随着后工业社会的来临,知识经济受到重视,中产阶级成为这个社会的主宰。今天的大学生们,即是明天的“社会栋梁、国民表率”。不过,还在前现代化道路上狂奔突进的中国,显然还无法避免原始积累时期的诸多缺失。国家倾力培养的“天之骄子”们,却在国家最需要的时候被闲置、遗忘,这不能不说是我们的教育体制、甚至整个社会资源的配置体系的失败。
一边是校园里的优越、浮躁,一边是现实的真实、残酷,我在当头棒喝中惊醒,却又无可奈何。
《蚁族》出版了,“蚁族”一词流行起来,唐家岭走到了聚光灯前。有的人捧书痛哭:“写得太真实了”。有政协委员亲往考察,在目睹这里的生活后潸然落泪……“蚁族”,这个被建构起来的群体,在媒体和公众的一齐参与下,完成了对社会决策的驱动:唐家岭要被改造了。
政策雷厉风行,许多当地的居民却开始叫苦不迭。查看新闻,看到许多“大唐”居民被迫搬家的照片,我无限感慨:那个每月300元房租即可入住的“大唐”已经一去不返了,这座昂贵的城市或许容不得太多廉价的青春。
“蚁族”一词的得来其实纯属巧合。它直接取自一本叫《蚁呓》的书。这是一本包装精美的书,更像是一则寓言,它的语言很优美,第一句是:“我是一只蚂蚁,你看不见我,并非我的世界一片黑暗,只是因为我小得难以进入你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