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津逵:中国国际城市化发展战略研究委员会副主任
中国25家高端智库之一中国(深圳)综合开发研究院理事、资深研究员
中国市长协会顾问、北京大学景观学院客座教授。
在很多人的心中,深圳是中国的特区、是一座新城,只与改革开放四十年来的岁月有关,而似乎并无历史可言。事实真的如此吗?
日前,在深圳市南山区图书馆,中国(深圳)综合开发研究院理事、资深研究员、中国国际城市化发展战略研究委员会副主任李津逵,以人类文化史的视角梳理出深圳在文明史中的位置,并提出对未来深圳发展方向的思考。
第一阶段:农业文明的边缘
在深圳市东南部大鹏半岛有一处咸头岭文化遗址。1985年至1989年,深圳博物馆在大鹏咸头岭发掘遗址627平方米,发现了新石器中期的文化遗存。1992年,北大古代文明中心李伯谦教授称,“咸头岭遗存有不同于其他文化的鲜明特征”,提出将珠三角地区同时期命名“咸头岭文化”。根据碳十四测定的数据,该遗址应距今6000年至7000年。
当我们的祖先做着精美陶器的时候,同一时期,也就是公元前7至6世纪的地中海,希腊人已经建立起了城市。当时,米利都学派的创始人名叫泰勒斯,他有一天晚上走在旷野之间,抬头看着星空,却掉进了脚下的坑里。泰勒斯这个仰望星空的人,就是标志着希腊智慧的第一个人,被称为“科学与哲学之祖”。
古希腊人奠定了哲学基础。在古希腊前后两百多年中,政治、经济、法律、音乐、文化、戏剧等全面进步。而且,古希腊奠定了整个自然科学的基础。这个基础是什么呢?我们要研究一个问题,先要把基本的概念厘清,比如什么是点?什么是面?然后把使用的逻辑约定好,比如等量加等量其和相等。最后还要约定好研究的场景,过两点做且仅做一条直线就是说约定我们讨论的是三维平直空间。这样一种以概念、公理、公设为基础,然后逻辑推演的过程就叫“公理化体系”。牛顿就是用公理化体系建立了力学。
那么人和人的关系、人和社会的关系怎么处理?在两千五百年前古希腊出现了一次人类社会的“基因变异”。在那之前,所有地方的人类社会都是有一个“老大”、一帮打手以丛林法则管理社会。谁不服从,杀。用严刑峻法震慑人们听话。比如中国的商朝,杀了二十多万人给死去的君主殉葬。但古希腊人提出了用民主的方式决策公共事务,这是人类历史上从来都没有的。这一次“基因变异”之后影响到了全世界所有的民族。
你看,雅典的执政官伯里克利对公民代表说,现在财政有盈余,我建议建一座卫城,在高山上把太阳神、雅典娜的神庙都建起来,我们子孙后代都可以上山去朝圣,这座卫城和神祇护佑着我们。但很多公民大会的代表不同意,他们说为什么不把这些钱分给我们落袋为安呢?伯里克利用激将法说服大家,最后的做法是少数服从多数。于是,我们今天还能看到那一座座民主的丰碑,你看欧洲的老师在这里教学生文明史、艺术史。
所以2600年前,我们的深圳远离人类文明的中心,处在东亚农业文明的边缘。
第二阶段:海洋亚洲的潮头
古希腊之后,经过亚历山大大帝的东征之后,欧亚大陆又分崩离析,出现了两大帝国,一边是罗马帝国,一边是秦汉帝国。这样一种格局,大家想一想,如果你从中国走到罗马,这中间要换多少次度牒,有多少道关卡,有多少军队和强盗在阻挡着你。可是,如果你往北边看会看到什么?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只要骑上马,那么欧亚大陆的北面就是草原的“高速公路”。
随着马鞍和马镫的发明,游牧民族可以在草原上任意驰骋。当草黄、水枯的时候,他们要找草绿、水美的地方,但如果举目四望草都黄了水都干了怎么办?他们就会纵马扬刀南下,把农耕文明当成“提款机”。游牧民族和农耕文明的这种对抗,在欧亚大陆直到两百年前几乎从未断过,成为一种宿命。在东方有一道长城还可以挡一挡,但在西方,当游牧民族把屏障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推倒时,就发生了“蛮族入侵”。
一波一波游牧民族摧毁了罗马文明,使欧洲的文明程度降到了很低很低的水平。就在古罗马被摧毁之际,中国的游牧民族也在长城内外扫荡汉文明,叫做“五胡乱华”。匈奴、鲜卑、羯、氐、羌等少数民族,在北方陆续建立了很多国家。汉人政权跑到了长江以南。这就叫做“衣冠南渡”。
中国历史上因动乱而大规模人口南迁,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从西晋末年到唐朝的安史之乱,外族的征服把那些不愿做奴隶的汉人,一波一波赶到了南方。这是一个从北到南的路线,所以我们能看到南方有很多地方,它的名字和北方是一样的。北方有徐州,南方有南徐州(镇江);北方有通州,南方有南通州;北方有晋阳,南方有晋江;北方有洛阳,南方有洛阳江,等等。这也是北方人带着中原记忆一路南下,在东南沿海一代和当地的“百越”融合起来。
越人擅长的沿海生活方式,被中原只会种地的人学会了,于是就变成了在沿海一带、具有海洋文化的汉民系,比如粤人、闽人。有人在闽越一带画出一个新月形,说这就是中国海洋文化的地带。于是,因为中原华族南下、民族融合,出现了一群海洋文化的中国人,这样一群人对整个亚洲都产生了影响,他们站在了海洋亚洲的潮头。
梁启超先生曾经写过这样一本书《中国殖民八大伟人传》。这八个伟人都有名有姓,在东南亚建立了王国甚至共和国。比如,“殖民苏门答腊岛者,开辟旧港的首领梁道明,是广东南海人”;“殖民菲律宾,开辟吕宋西境,首领西马奔,本姓李,福建泉州人”,等等。
这八人中,除了广东人就是福建人。他们是华族南下与当地人融合之后海洋中国的先驱者。所以,梁启超曾说,今后一旦中国要对外开拓的时候,“此二省人,犹可用也”。果然,1978年中国改革开放建设四个特区,厦门、汕头属闽文化,深圳、珠海属粤文化。
公元1279年,在崖山海战之后宋少帝的骨骸就漂到了这个地方,也就是今天的我们脚下的广东省深圳市南山区,就在蛇口半岛这里。从人们世世代代对宋少帝的纪念也能看到,当地人追念的中原故国。宝安文氏家族说他们就是文天祥的后代。他们从江西起兵勤王,决战之后,宋朝水师被打败,文家后人留在了凤凰山。文家自崖山之后到现在已传了八百年。
今天在广东还可以看到很多传统建筑,有祠堂、各种神庙、还有“土地公公”,书面语叫做“社”。这说明中原人不仅把祖先崇拜传过来,还把民间信仰传了过来。你看有的社叫做“南安社”。广东的建筑和北方建筑也有不同,古代对建筑规格有严格要求,超标就是犯法。而广东人的硬山顶就会在屋脊上大做文章。如今有一句话:广东人看红头文件,只要没有禁止的就猛干,北方人看红头文件,没有提倡的就不敢干。改革开放后,广东人的改革是“见了绿灯大步走,见了红灯绕道走”。这种理念在南北方相差多大啊!其实,这种观念的差距从“衣冠南渡”开始就拉开了距离,向往自由的人到了南方,安于现状的人留在了北方。这样一种差距,想让今天的北方在十年之内观念跟上深圳、跟上广东,是不是有点太急了呢?
最近,深圳人有了一本共同的“家谱”,就是《深圳通史》。这本书的主编张一兵老师有几个新的研究成果,其中之一就是,深圳在农业文明时代的主导产业是什么?答案是盐业。晒盐,有点像古希腊沿海的城邦,只生产橄榄油,吃穿用拿橄榄油去交换,这是农业文明时代的商品经济。深圳由此与北方自然经济的农业文明拉开了距离。
第三阶段:西风东渐的风口
关于西风东渐,要从大航海说起。大约五百年前,世界历史进入了大航海时代。如果没有大航海,也就没有“西风”这件事了。
我们看当时整个欧亚大陆,在东亚的中国和西方的欧洲中间这部分,是伊斯兰教区域。中亚穆斯林在8世纪左右崛起,他们在向东方扩张时,和唐朝通过一场关键战役葱岭之战,划定了天山的界限。向西方扩张就没准儿了,整个地中海南岸全部穆斯林化,在地中海的北岸,把东罗马帝国的首都君士坦丁堡都占领了。欧洲一面采取十字军东征,一方面寻找一条路径绕过阿拉伯人去跟中国和印度做生意。于是,葡萄牙人向南,西班牙人向西。接下来的地理大发现意义重大,这些探险者是整个人类的英雄。如今,几乎所有海峡、海角等都以欧洲人的名字命名,在这种探险过程中间,欧洲人承袭了从古希腊以来的探索精神和科学研究的精神,为人类大发展奠定了基础。
大鹏所城位于深圳东部大鹏半岛上的鹏城村,深圳别称“鹏城”即源于此。
里斯本纪念大航海五百周年时建立了一座纪念碑,从中可以看到前赴后继的士兵、工匠、科学家、医生、传教士等,他们出发绕过好望角,向东方走。他们当中平均40%的人死在半路,就是要把上帝的“福音”带到东方。他们一路向南走到好望角,那是一个风暴角。整个好望角至今也没有一座建筑,保留了当年的景致。在好望角北面五十公里处,一座高山挡住了大西洋的寒风,荷兰人建立了一座峡角之城,这就是开普敦,整个南非的母城,是欧洲人在地理大发现之后在非洲建立的第一座城市。
从南非再一路北上,到达东非的蒙巴萨,这也是一个殖民地风情的地方。然后,再穿过印度洋,不在阿拉伯地区停留,直接到了印度的第一个城市,果阿。殖民者将这里作为总部指挥着未来亚洲的殖民地。从果阿往南走过马六甲海峡,葡萄牙、荷兰人先后到来。请看在马六甲教堂前这张圣徒雕像的脸,这是哪一个民族的脸?是一个印度人。文明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向东。接下来就走到了新加坡,后来新加坡被英国人占据。在中国,有葡萄牙人占据的是澳门,先被荷兰人占据后被郑成功拿下的是台湾,也有英国人占据的香港。
有800多年历史的深圳凤凰古村,是南宋民族英雄文天祥后人的聚居地,隐藏着60多座保存完好的明清民居建筑。
西风东渐到了中国,跟华族南下的趋势汇聚,这种汇聚就发生在我们脚下的岭南,这里既是中国最传统的地方,也是最西化的地方。这两种趋势在这里如此完美地融合了。广东话、潮汕话、客家话里面有大量的英语词汇。这里可以吃到葡萄牙的蛋挞,可以吃到西饼,同时又在可以看到中国最传统的东西,比如“土地公公”。
由此可见,你要想保留中华民族优秀传统,应该走一条什么样的路呢?答案是西化。如果你西化,就能把传统保留下来。比如香港,能保留到什么程度呢?一夫多妻制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才废除。这条路新加坡、日本、中国香港等国家和地区都证明了。如果你想走向世界,你就应该有一个最传统的胸怀。比如说,广东人不叫“洋大人”,而是说“鬼佬”。相反,四十多年前,我在北方一个乡村里做过生产队的副队长,我们村连一个“土地公公”这样传统构筑都没有了。所以,越是西化的地方,也就会保留越多的传统。而深圳呢,是保留中华传统最多的地方,同时也是最早迎接西方先进文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