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距离影响人际关系
传统上人们常说“远亲不如近邻”,就是说空间地理距离远近很大程度上可以决定人与人之间关系。在没有现代通讯和交通的时代,人与人身处两地,长期不在同一个现场,之间的社会关系就会发生很复杂的变化,一方面总体上会弱化,另一方面也由此“幻化”,进入想象和期望状态,产生复杂的情感体验,比如 “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的友情,客家《送郎过番》的离愁别绪,以及现代异地打工者的“春运情结”等,这种空间距离阻隔造成的聚散苦乐,是人类生活的重要方面。
一定程度上,航空业的发展,已经在某些人群中弱化了这种时空隔离的效应,但航空业的价格、程序复杂性、不确定性等,造成绝大多数人始终无法把它视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自驾出行的个别性和成本——包括费用、个人时间、精力和驾驶行为——也始终难以形成稳定的日常化方式。现代通讯一定程度上改变了这种“在场”的空间限制,信息传递几乎无障碍了,但目前通讯技术尚没有达到完全即时全息通讯的水平,而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尤其是家人、亲属和朋友之间的交往,实体物理(Physically)不在场的方式尚无法替代。
高铁可以说是迄今为止最大程度打破人们这种空间隔离的技术力量,随着高铁催生1000公里内当日到达、500公里内当日往返、200公里内半天往返的新时空秩序,传统社会很多视为不可逾越的地理阻隔被删除,而人们传统的社会关系得以超越这些空间障碍,随时保持,这会深刻影响人们的社会交往模式。
提高“初级关系”的韧性
在各种人际关系中,家庭、家族、邻里、乡群这些最亲近最熟悉关系叫做“初级关系”(Primary Relationships),也是一种“强纽带”(Strong Ties),大多是基于地理上零距离,共同居住生活、日常密切交往而产生的直接、密切、全面、深入、非正式及情感性关系,最容易受到地理距离的影响。高铁出现,大幅减少了地理距离对这类基本社会纽带的弱化或幻化作用,可以说是对这种亲情纽带的一种“拯救”。而高铁的稳定性,足以造成一种制度性(Iinstitutional)条件,保持初级关系超越地理距离,改变人们生活方式中的基本变量。
相对于都市化和现代化人际关系而言,初级关系是一种基于传统的“地方”和“乡土”的关系,但在中国,迄今为止它仍然是绝大多数人口日常社会生活的最基本条件和保障,特别是在人口跨地域流动和城市化过程中,大批乡村或三四线城镇人口,是依靠这种初级关系的引导和支持进入城市化区域的。而高铁有助于维持这种初级关系,也会对中国城市化进程和取向具有潜在但很实质性的影响。
比如,高铁在打破旧地理障碍对初级关系的弱化之后,家庭、家族同住的关系可以更多保持,一家几口人可以在距离不超过200公里的几个不同城市工作,还能每天下班回到家中;即使在1000到500公里范围内的不同城市工作,也可以保持每周回家过周末,同样地,朋友、乡群、同学、老同事等熟人关系,其“韧性”也会大大提高——很多原来因为地理原因难以保持的人际纽带,现在能够完好保持。这种情形下,人们对于“家”、“在家”的概念和感受都会发生变化,原来很多造成“异地”、“分离”、“留守”的距离,现在可以超越。人们“在一起”的前提条件,也要重新定义,在传统观念中已经属于“天南地北”的空间关系,在现在仍然可以视为是“在一起”……人际纽带会呈现更加“拓扑化”(topologization)倾向,也就是可以在多维度和空间距离上随意延伸、变换,而不改变其基本性质。
逆袭古典城市化路径
亲友关系的这种“弹性”和“韧性”的提高,会改变传统城市化过程的路径和趋势,比如,经典城市化理论认为,来自异地的移民在移入大城市过程中,原生地形成的各种熟人社会的关系纽带通常会弱化甚至断裂,造成原子化个体,他们进入都市社会后面对新的社会环境,必须学会适应“陌生人密集交往”的都市生活,以全新原则建构新的社会关系,正是在这种情境下,生成很多所谓“都市性”的行为特征,但高铁如果保持了这种原有关系纽带,就可以说是对这种传统“城市化”规律的一种“逆袭”。
比如同学关系,成为高铁人口的中学大学同学,在1千公里之内,毕业后没有太强烈的告别、离别之感,而是仍然“在一起”的状态,同学很容易经常聚会和频繁联系,原有的关系格局并不弱化或消散,而是会继续延续。同学彼此的支持、互动和干扰都会很多,对现有工作和生活状态保持影响。人们的就业取向、社会交往取向可能更多基于和利用原来旧有关系。
同学之间关系的连续性增强,又比如同乡的乡群关系,目前中国大部分基层民众人口的城市化,还是延续着同乡互相介绍、互相帮助模式,很多刚刚到大城市的人,都是依靠以乡群做社会支持网络,但在过去几十年,这种乡群互助模式随着城市化和生活方式现代化的发展,一直在不断弱化中,由于大批二线城市的崛起,年轻打工者或大学生,都不在简单集中在北上广深等大城市,而是越来越分散在诸多城市中,距离较远,交通不便,无法形成同乡群落,而高铁的通达性和时空压缩,可能会使得已经分散在一些中心城市的同乡人口,重新建立强纽带,互助作用有所回升。在新的时空通道的促进下,乡群成员之间更容易保持联系和支持,更容易开展一些共同体意识有关的仪式性活动,比如聚会、祭祖、红白事、节日习俗等,所以乡群的感情纽带、认同感、组织力可能会回升,至少是减缓弱化速度,长期维持在某种水平,相应地,乡群的命运共同体感也会更多地保持,这在未来城市治理、城市矛盾冲突和社会运动中的群体动员方面,很可能会体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