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同村不同组,但两屯距离不过二三里地,三爷的家又处在村头,几乎遥遥可见。
三爷在老家的乡村绝对是一个异数,即使在人民公社时期,乡村几乎没有硬化的道路,出门探亲访友赶集,他也会穿一身洁净的衣着,布鞋布袜,一把黑色油纸伞,完全漠视乡民的无论是艳羡还是嘲弄的目光或口气。
他家有六个孩子,三女三男,按辈分我依次得称呼大姑、二叔、三姑、四叔、五姑、六叔,五姑、六叔都比我小,小时老觉得很好笑,在家里跟兄弟姐妹打趣从不正经这般称呼,但如果跟父母去三爷家做客,必定规规矩矩不敢造次。因为三爷总是不苟言笑,很是威严的样子。
记得懂事起,春节之前家里杀猪,父亲让我独自去请三爷来吃酒席。七十年代初,乡下农民一年难见荤腥,杀猪摆酒席是扬眉吐气的大事,应邀者无不满口应承。当时的小屁孩自然觉得很长脸,到了三爷家门口很高声地喊“三爷!三爷!家里吃酒席去!”从屋里出来的三爷看着我皱了皱眉头,淡淡地说:“别嚷嚷,进屋里等会儿再说。”然后就回身进厨房鼓捣去了,约摸过了十几分钟,才出来问我:“你爸爸也从矿厂回来了?”得到肯定回答后他才说:“那我就过去坐坐。等等我换换衣服就走。”
等出门时他说:“我本来不想去的,你们生活那么困难,杀头小猪还摆什么酒席!”我急了:“我家的猪有一百五六十斤呢!”心想母亲好歹是村里称道的养猪好手之一呢。三爷又淡淡地对我说:“跟我来!”领着我到他家猪栏,指着说:“你看看!”我一下惊呆了,猪栏静卧着三头猪,两头大白猪简直就是我从未见过的巨无霸,最小的大花猪也比我家的那头大,“这大家伙得有多重啊?”“400多斤吧。”三爷不露声色的回答。
一路上,震惊之余便问三爷家里的猪怎么能养这么大呢?三爷不紧不慢地说,首先得会选好品种,然会才是精心饲养,会精粗饲料搭配,控制成本……我半懂不懂,只是粗略算算,猪肉市场价1.3元一斤,三爷的猪栏里得有一千多元呢。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这在我们当地农村绝对是天文数字了。从此我对三爷高山仰止。
后来慢慢长大,还知道三爷会打针抓药,会三字经,能看报纸,听懂普通话的广播,是村屯里最受尊敬的老人。
1981年我考上重点大学,三爷爷很是高兴,特意叫上几个叔伯兄弟到家里来庆贺,并送上红包送行,令我没齿难忘。
只是唯成分论的年代,被定为富农的三爷从未在生产队的公共事务中有太多发言机会。但因村屯本家姓氏是绝对的大姓,而且小屯人不足百人,各种工作组也几乎从不去他们屯,三爷的威望使他们小屯不论经历什么荒诞的运动,都没有闹出人整人的闹剧,他们屯家长里短的邻里纠纷好像从没有什么大动静,小屯男女老少在乡野间的言行举止也都有不错的口碑。
我们临近的一个自然村有一户有名的人家,是大队(后来的行政村)唯一的雇农出身,家有一女三男,除了老大女孩有衣服穿外,三个男孩几乎就没有穿过一身完整的衣裳,最小的上三年级了还光屁股。老两口手脚齐全,几个孩子都挺健壮,但家里的自留地基本撂荒,年年吃劳保。一有运动,就会被政府派来的工作组作帮扶对象,全家人便有些昂昂然。
一般村民不敢评头品足,怕惹事,唯三爷教训晚辈敢拿这家人说事,说懒惰成性在什么年代都吃不开。包产到户之后,慢慢地本村几乎所有家庭都修建了楼房,但这家人依然还住在泥糊的棚屋里。
三爷的六个孩子或者外嫁,或者去省城工作、务工,只有最小的儿子在家务农,但也在县城开了小买卖,只留一个小孩在家里上小学。
前年我回家省亲,特意接三爷来吃饭。已经八十三岁的三爷在席间显得落寞,因为过去凭借自己的见识很容易成为乡亲谈笑的焦点,但现在随便的话题连小孙子都能够从手机和电脑上查出来,然后跟他较劲一番;节庆外出打工回来的年轻人更是显出一副见多识广的“嘴脸”,对三爷的教训不屑一顾。
酒席从中午吃到下午四点多钟,三爷便说要回家等小孙子放学。我驱车沿着新修的村道送三爷回去,本想顺便探望其他亲戚,结果整个小屯尽管新修楼房林立,竟见不到一个人。驾车离开的时候,三爷孤零零站在村头相送,有些依依不舍……
去年三月,消息传来,三爷病逝。
当时想起那天后视镜中三爷有些佝偻而又倔强地站在夕阳里的身影,我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