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城市发展历来有个突出特点:本来一座规模不算大的小城,一旦成为本地区首府,便迅即膨胀,甚至会扩张成超大都市。这在中国几乎铁定的是规律。河北省的省会城市,最早设立在天津,后迁到保定,小小保定府迅即发展,随后没多久就迁移到石家庄,随即让这个几乎默默无闻的铁路小站石门也迅即膨大到如今的百万人口大城市。如今还有几多人仍然记得这个小站曾经的名称?这个规律几乎没有例外。谓予不信,您提供一个例证:哪座首府城市在其所在省份(自治区)当中不是规模最大的?在中国,有吗?
那么在国外呢?是否也是这样?笔者孤陋寡闻,阅历不广,不敢放言。但也尝试着调查了美国情况,发觉情景几乎完全相反:美国首都不是美国规模最大的城市(美国规模最大城市依次名列前四名的是纽约,洛杉矶,芝加哥,休斯敦)。不仅如此,许多州府城市也都不是本州最大的城市。甚至还有一些州府城市,有意识避开最大城市选定州府,坚拒大都市的诱惑,保持自己相对独立超脱的位置和地位,例如纽约州州府奥尔巴尼市,就几次谢绝了纽约市的“好意”,始终在不离开upstate范围的边角上静卧着。加利福尼亚州的首府,没有设立在规模最大的洛杉矶市,而在圣克莱门托市;伊利诺伊州的州府,没有设立在大名鼎鼎的芝加哥,而设立在了名不见经传的斯普林菲尔德市;俄勒冈州也一样,它的州府没有设立在美丽而优雅的波特兰市,而设立在偏南一隅的萨勒姆城。到那里一看,还真的很辽廓,简直有些过于空旷的感觉。
这就奇怪了,美国的许多州府,为什么这么超脱?莫非就是要这个派头?存心要倜傥不群,离群索居?您说对了。比如,纽约市的大财团和有影响力的实业集团,三番五次要求州府迁移至纽约城。而奥尔巴尼市就是为了不沾染大城市资本集团,不受现世文化的习染,坚定地保持了自己相对独立的地位。当然这里还有社会、经济、政治、文化传统的深层原因。当然,也不全都如此。有些州的州府就是本州规模最大的城市。其实例有:印第安纳州的州府印第安纳波利斯,爱达荷州的州府博伊斯,夏威夷州的霍诺奴鲁,佐治亚州的州府亚特兰大市等等。但这在美国五十个州中只有十四个,仅占28% ,显然不能算主流特色。
中国则不然。中国的社会有个文化传统,向来对于民众有这样的教导:东西南北中,啥子啥子是领导一切的……于是乎,社会,经济,文化,产业,军事,科技,教育,文艺,等等各种资源,无不争先恐后地集中到首府麾下。人员、物资、财政、建筑物等等的聚集效应立现。本地区立即在短暂繁华之后出现壅塞。这几乎是屡见不鲜的定则。根源在于,政治—社会四个子系统中,经济、文化和法律都要臣服在权力最大的政治之下。这就是中国大一统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当中长期占据支配地位的运行机制。在这个机制的钳制下,社会、经济、文化教育、生产事业、军事、科学技术、文学艺术等等各种资源,无不牢牢地被设定在一个以政治为顶端的金字塔结构当中。首府城市的壅塞,就是这样无可逃遁地形成的。
对比来看,在民主化体制下,政治不是最高的、唯一的权力部门。与政治平列的,存在着经济、文化、法律等等社会的其它三个子系统。它们三个与政治,像餐桌上呈田字形排列的四个齿轮,组成一种联动、协调、配合的关系,牵一而动全体,共同而又各自发挥着自身的社会职能,平等地充当着社会联动推进器的作用,而并不仅仅听凭政治的支配和指挥,因而能够游离于政治之外。美国首都华盛顿以国会山为圆心辐射出几条大道,宾席尔法尼亚大道,马萨诸塞大道,康涅狄格大道。各条大道的两旁,鳞次栉比地排列着各种利益集团驻首都的游说办公室,如退伍军人协会,枪支制造者协会,烟草生产者协会,教师协会,保护儿童协会,妇女权益协会,少数民族协调委员会,矿工协会,等等,应有尽有,都去国会表达和主张自己的利益……而我国首都,不仅包括各个省、区和直辖市,甚至小到一个规模很小的外地城市,都会想方设法在北京设立驻京办事机构。而这类机构无一例外地都代表着本地区地方政府的利益,都在纵式社会结构当中担当着上下级之间的纽带作用。
首府城市与首位城市的高度合一的现象,不利于社会的均衡发育和运行。一个国家出现这种现象仅表明,这个国家政治行政动员和操控能力等同、取代了社会自身的有机运作,因而呈现出权力与社会高度合一格局,压抑了社会自身的活力和纠错机制。那么今后呢?随着新的市场经济决策的推行,随着社会发育的多元化趋势日益明显,这种局面会不会发生变化呢?比如说,有没有一些首府城市,甚至首都城市,要求迁移到比较僻远的地区去呢?很难说。韩国首都已经在酝酿迁都了,目的是争取综合效益,既有利于环境又有益于社会发育,何乐而不为?其实,首府城市舍弃繁华,深入穷乡僻壤,进军荒漠,对于促进生态文明和谐社会的发育,只要是高瞻远瞩,何尝不是一着高棋?(作者系北京社会科学院社会学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