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华林被再度“发现”是在2003年,这一年3月17日,长江日报《黄鹤楼》副刊以整版篇幅刊发了《昙华林,一部活的近代史书》,编者大声疾呼,专家纷纷建言,还有本地作家方方的文章:“记忆就是文化”。毫无疑问,由此昙华林进入了公众视野,4月1日,《武汉市旧城风貌区和优秀历史建筑保护管理办法》正式实施。第二年的6月,武汉市政府主要领导和有关部门负责人来到昙华林调研座谈,拉开了昙华林历史街区的抢救、保护、开发的序幕。这一阶段正与国内众多城市开展历史街区保护同步。
说到当代中国的历史街区保护,可以上溯到上世纪80年代初,北京琉璃厂进行了国内最早的旧街区改造。在这片历史老、地段好、基础差、居民贫困化的街区,由政府主导规划设计、拆迁改造。将一个有着大批原住居民和相对集聚的文物字画店的老旧街区,改造成为一个金碧辉煌的仿古街。巨大的改造成本使得飚升的租金无情地将琉璃厂的业态向着高端推举,琉璃厂成为一个几乎专门面对外国观光客的字画文物街。在1985年专家评估会上,对这一场改造的批评主要集中在拆真造假和高档化两方面。陈志华先生批评这次改造:“古而不朴,增华过甚;拆真古董,换假古董”,另有专家批评这场改造“高门槛排除了众多为普通市民、知识分子服务的业态”。然而一场金碧辉煌的改造还是迅速对全国形成示范,从那时起,举国上下拆旧建新,打造“唐城”、“宋城”之类仿古商业街成为一时风气。
上世纪90年代末中国城市出现了一股新气象。这就是1999年在上海出现的“新天地”。在此前后,1998年在天津出现了恢复意大利租界的“意式风情街”,2003年在成都出现了整旧一新的“宽窄巷子”。在一个有实力有品位的开发商操作下,曾经残破的街巷华丽转身为富有小资情调的商业街,清水墙、木门窗、铺地青砖和红灯笼一下将历史的韵味吊了出来,西风东渐的希腊柱、罗马窗、空气中飘出的咖啡香味加上名家的画作、DIY体验更是将一种异国情调、创意风格与本土曾经的历史如梦如幻地弥漫混合,让一座座城市有了一处兼具怀旧与时尚品味的好去处。
政府主导、开发商运作的模式走出了历史街区的商业化路径,由一家企业将拆迁、规划、设计、建设、招商、运营全部总揽,的确省去了政府许多力不从心的技术活儿。新天地所在辖区的领导告诉我,引进瑞安集团是经过多轮艰苦谈判,最后是在机场候机楼为客商送行时达成改造意向的。之后的进程证明,企业可以整合的设计资源、招商能力的确是政府难以具备的。“新天地”一面世,就得到了消费者的热捧,“老人看到了怀旧,年轻人看到了时尚,中国人看到了欧美,外国人看到了中国”。几年下来,“新天地”模式的局限也渐渐清晰:一是所有这些历史街区翻新而成的商业街范围都很有限:上海“新天地”、“南京1912”占地均是3万平米,“宽窄巷子”7万平米,天津“意式风情街”10万平米,而昙华林则是百万平米;二是由一个规划设计机构统一设计,一家企业在一个时间里统一建成,因而建筑的新旧程度毫无二致,街区的风格单调一律,看上去是一夜之间拔地而起的“同班同学”;三是“新天地”、“宽窄巷子”的老居民都已动迁,从此一个全方位多功能的真实街区终结了生命进程,开始了一个大型商业项目的发展,运营方要从租金、业态、改造、装修去把握,街区成为一个购物中心,按照一个商业项目去发展。几十年来,为了发展经济,城市都是作为成本与代价被付出。地方政府的施政评价主要是经济指标,只对产业、只对产值。对于城市,则只强调“看点”、“亮点”,于是解决历史街区、历史建筑最方便的手段就是象“新天地”那样推向市场,把一块历史街区做旧改的规划,算好拆赔比、算好容积率,交给企业去统一拆迁安置、改造重建。自从“新天地”以来,全国各地出现了“宽窄巷子”、“南京1912”等等有着文化标签的购物中心。经营上成功了,业态更新了,业绩和政绩都有了。但城市却在一步步地失忆。
昙华林与这些街区比较,空间尺度完全不同。“新天地”、“意式街”和“宽窄巷子”都是同类历史建筑紧凑集中,面积不大,区位绝佳,由一个商业主体统一实施改造,政府、企业各得其所。而改造的方式都是将原住居民迁出,街区统一规划、统一设计、统一立面之后引进新商业业态。而昙华林街道长、街区广、历史建筑散落在上百万平米范围之间。武昌黄鹤楼面向长江,政府规划部门对这一区域提出严格的限高控制,使得巍巍名楼浩浩大江成为武汉三镇首屈一指的观景点,成为国内众多江城桥城中景观维护的风范。黄鹤楼的限高,排除了武昌古城中以提高容积率的方式一次性改造旧城的可能,令商业主导的旧城改造在昙华林裹足不前。
一位以记录武汉历史建筑为使命的摄影家给我看了两辐照片,那是他在日本检索“东洋文库”时候找到的,一辐是汉口的英法租界区,异域风情80年间基本未变。另一辐是武昌,中式街巷古色古香,如今已经面目全非。只有昙华林还保存着历史的空间感。昙华林一旦改头换面,整个武汉就再难找到一个全面展示中西合璧百年绵延的历史街区了。在一个名为“昙华林论坛”的微信群里,转发过一则播映于纽约时代广场的上海宣传片,在这部片子里浦东是陆家嘴的“高大上”建筑背景,近景是老上海留下来的历史街区。我在群中问大家,假如将来有一部关于武汉的片子到纽约播映,主场景是哪里呢?大家说是昙华林。
昙华林历史建筑保护的另一难处在于技术。由于东西方建筑使用材质不同,西式的优秀历史建筑往往更坚固耐久,例如上海、汉口、天津、湛江租界区内的老建筑;相反,传统中式土木建筑则易现颓势,更容易遭遇拆迁改造,哪怕是由清末改革派所建设的自开商埠区,例如天津的河北区和武昌的徐家棚。
但是,最令昙华林与众不同的,是武昌区党委政府对历史街区的珍惜以至敬畏。2013年修云架桥路,打通昙华林与美院的联系,在如何铺排青石地砖——是按横纹铺还是纵纹铺——都令区里主要领导颇费心思。“想清楚,历史街区保护不是挣钱的事,是花钱的事”,历史街区复兴“功成不必在我”,这是区领导反复对大家强调的。
于是从2004年起,政府开始做“只投入无产出的买卖”,投入巨资改造昙华林路面,改进水电管线等基础设施。这一轮改造给昙华林注入了生机,带动了民间的创意人群,“大水的店”、“古街邮局”、“徐刀刀”等一些文青来此创意创业。于是在昙华林出现了“政府规划森林,民间生长树木”的局面。在全国历史文化名城的核心地带,在经过了“政府导向”、“资本导向”的改造更新之后,出现了“政府搭台、社会导向”的复兴模式,文物建筑得以修复、基础设施得以更新、民间创意力量得以成长、全面的城市社会得以营造。
武汉有幸,在一个大拆大建、拆真建假的年代里,保留下了昙华林一片真实的历史街区,并使她渐渐地恢复了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