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市的文化应该是多姿多彩的,例如北京。想想看,如果只有皇宫的巍峨,没有后海的静谧和老天桥的喧闹,北京能称之为北京吗?如同一棵树,有繁茂的枝叶而没有根系,终不能成为景致的。
说到老天桥,这几年常听到恢复的呼声或议论,到底也没有见到成果。文化的逝去,说恢复是极其难的事情。何况老天桥的精髓是人。是北京人,是老北京人的精气神儿,造就了曾经的老天桥。而人的某种特质失去了,不是像灾后重建那么简单。报载,天桥现在已经复建,但碍于各种实际困难,这座新桥已不在原来的位置上。这倒像是预言了,新桥不过是旅游景点,不再是人文象征,更不是精神所系。
老北京人到底曾经是一种什么气质,这些年也颇有些讨论。我从来和所谓理论有着隔膜,所以更多的记忆里,只是有我的那些老邻居。如有一位盲目的老太太,我总是在去公共厕所的路上碰见她。一个只能上公共厕所的老人当然不是富人,但她衣着的干净整洁绝不让你想象到她的寒苦。她还是小脚,近百米的路途上她总是步履艰难,特别是在雨雪交加的天气里。但在我的印象中,从没有人搀扶过她,邻居们都是大声叮嘱她走好,然后目送着她去厕所。我很理解,这不是冷漠,而是尊重,因为老太太脸上谦和的微笑是不容你去可怜她的。
这就是一种气质了。她的坦然和从容,还有邻居们的那种分寸感,都是老北京人所特有的,是长时间耳濡目染的结晶,是这座城市深入骨髓的文化底蕴。又想到另一位老人,他应该说不是我的邻居,而是我一位长辈的房东。他在我的长辈租住他的房子时只提出了一个条件:我这儿有寡妇儿媳,您住这儿夏天可不能光膀子。这要求今天听上去是陈腐,但在当时是教养。这位老爷子并不是读书人,只是个土地主,在我长辈的讲述中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每年秋后顺义乡下长工给他用马车送来的大堆玉米芯,供他冬天烧火用。
文化和人的最终关系,谁是鱼谁是水,是分不清的,其实更像是鸡和蛋,哲学家们总是争论先与后的问题,却忘了它们说到底就是一个生命的两种存在形式。
还有位邻居小名儿叫六十,因他出生于他的祖父六十大寿的那一年。六十,在这儿要加儿化音,读做六十儿。六十儿屋里的几十个蛐蛐罐,让我和他亲近起来。他告诉我什么是过笼儿,什么是须子,什么时候要给蛐蛐喂蚂蚁蛋,怎样给蛐蛐洗澡,等等。他是个很淡定的人,表情里全没有因挫折而产生的沮丧,更没有现代年轻人常有的浮躁。他的这种镇静融化在他的亲切里,而他的亲切又来自他的这种镇静。镇静的亲切是每一个老北京人的常态,他们使北京成为一座处变不惊的城市。
大院里有一棵枣树,属于六十儿家,每年吃到枣的,却是全院所有人。秋天到了的时候,六十儿会认真地把枣分配给大家,包括谁家刚满月的孩子。枣的产量有大小年的,所以那分枣的工具,去年是碗,今年是盆。
其实许多老北京人的生活是拮据的。直到今天,他们中的许多人仍然平淡地生活着。他们大多已随着旧城改造搬到曾经是乡野的地方去了,远离了天安门广场,也远离了三里屯和金融街。我常站在我熟悉的街头,却有恍惚之感,因为我已很少能听到节奏明快的北京话了。
但我知道,他们一定仍然快乐地生活着。因为老北京人天生就是快乐的。我的父母参加工作早,我家的生活在当年的胡同里算是富裕,豪爽的姥姥就成了胡同里许多邻居的债主。有个穷邻居欠了姥姥钱,姥姥去讨债,她笑嘻嘻地说:您来了?您先给我拿五角钱,我给您弄包茶叶去。这分明是抵赖了,可也有一种幽默和豁达。她家的钱当然是要不来的。我不记得这个女人的名字,只知道姥姥叫她煤铺的,因为她的丈夫,是个摇煤球的。
现在,老北京人也都喝得起张一元的茶叶了,所以,他们只会更幽默,更豁达,也更自信。他们抑扬顿挫的话语,和来自天南海北的语言一起,让北京这座迷人的城市和这座城市的文化,更加的色彩缤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