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分正在或者规划重建古城的城市。(何籽/图)
数据均来源于公开资料,主要来源于北大教授吴必虎的统计。项目投资可能包括城市基础设施建设。(何籽/图)
穿越五千年,拆仿一线间
“拆旧”和“仿古”的大戏正在中国城市加速上演。一边,部分“中国历史文化名城”岌岌可危,历史文化街区频频告急;一边,55亿再造凤凰,千亿重塑汴京,仿制古城遍地开花。这一切正成为中国城市化进程中的独特风景。
若非十五年前栽下的两棵梧桐树还立在那,严振已经找不到曾经生活了近四十年的家。
2012年10月的一天,他站在山东聊城古城楼南大街的梧桐树下,眼前已不见当年的两层小楼,而是一座青砖灰瓦、檐牙高啄的仿古宅院。
这只是聊城这座国家历史文化名城雄心勃勃的古城重建计划的一瞥。而今,站在古城的中心——有着“天下第二楼”之称的光岳楼楼顶四顾,这座面积约1平方公里的水上古城四面的主干道两侧,仿古建筑已然鳞次栉比。
三年前,聊城开启浩大的古城保护与改造帷幕,严振便和生活于此的万余居民一样,渐次离开了这座躺在水上的千年城池。他们的旧屋悉数被夷为平地,让位于那些漆色崭新的城墙、角楼、府衙和考院。
随着这些旧屋及其周边道路的拆除,聊城古城的历史文化街区的原貌化作一地瓦砾。
“赝品!”对已然立起的古建筑,严振充满了鄙夷。而在当地政府的计划里,这些看似古色古香的“古城”制品,不仅替代了旧城脏乱差的面貌,而且寄予着地方“旅游业发展龙头”的期待。
在这场激荡着中国城市的拆旧与仿古的热潮中,聊城并非孤例,甚至不值一提。北京大学城市与环境学院教授吴必虎的初步统计显示,中国正有不少于三十个城市已经、正在或谋划加入这一古城重建风潮。
争相上演巨资“穿越”
最新入局的是昆明。2012年10月26日,滇池湖畔的昆明市晋宁县,投资220亿元的“七彩云南古滇王国文化旅游名城”破土动工。昆明市宣布,要“确保3年时间再造一个古滇国”。
中国的城市不乏值得一说的历史与故事,自从1982年首批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公布至今,共有119个城市已荣膺这项桂冠。现在,他们中的部分已不满足于单纯守卫祖上的零星遗产,力求重现千年的恢宏历史。
回到“明代”。2012年底,大同古城墙即将合龙,投资500亿元的古城再造正令这座城市再现明代风华。
回到“宋代”。2012年8月,河南开封爆出千亿打造古城新闻,力争四年内重现北宋汴京繁华。
回到“春秋”。2012年初,山东肥城“春秋古城”项目开工奠基,计划总投资60亿元,占地2200亩。
回到“上古”。2011年9月,江苏金湖尧帝古城开建,项目占地千亩,总投资30亿元。
……
在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张松的记忆中,以往这种复古表现为对个别建筑的整修,如北京琉璃厂、南京夫子庙、承德清代一条街、开封宋街等。而今,复古已变为一区乃至一城。
作为住建部历史文化名城专家委员会委员,中国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教授级高工赵中枢目睹了各地古城重建后悟出一个规律(如图示):在较发达的东部沿海、偏远的西部地区少有这种现象,但在中部,经济上有一定潜力仍想大发展的地区,古城重建正扎堆出现。其中,仅河南一省,即有郑州、鹤壁浚县、开封、商丘、洛阳等五地欲重建古城。
“这是一个方向性的错误。”张松说,“这是不现实的,更重要的是城市文化、城市生活是回不去的。”
但在一些人眼中,回到过去轻而易举。“大美滦州已备好美酒佳肴,恭候八方朝拜的下臣进城就座。”2012年9月30日,投资52亿元、占地两千亩的河北滦州古城举行开城大典,辽国的“国王”和“皇后”率领身披铠甲的仪仗队出城迎客,俨然一场“穿越秀”。
“重建未必是坏事,某种意义上这是地方重视文化的一个反映。”中国工程院院士、原建设部副部长周干峙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但我们希望是保护遗产,而不是一味恢复历史面貌。”他认为,恢复一座古城既非易事,亦无必要。
周干峙说,在全世界九百多处世界遗产中,中国只有43个。“九百多个里有一半以上在欧洲,就此而言,我们还交代不过去。”但对于怎么保、保什么,仍是目前面临的一个大问题。
不敢撤销的名城称号
严振越过新修的仿古宅院,古城的另一面浮现眼前:原来密密麻麻的居民楼已经被悉数铲平。
这是重建的另一面:拆。
同济大学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研究中心主任阮仪三,这位领衔编制《聊城古城保护与整治规划》的“古城卫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按照当年规划,应当对古城建筑原样原修,并留存部分居民,“这是可持续发展的基本要求”。然而,聊城地方政府却只是采取了该规划的壳,反以大拆大建的方式将古城的历史街区拆除,“就剩了一条假裤子”。
“想完全恢复之前的古城格局和街巷已经很困难了。”一位聊城匿名文保官员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二十年前,正是凭借这些文物古迹和古城格局,聊城得以跻身第二批国家历史文化名城。
推倒重来的聊城已经成为负面典型。在2012年6月召开的“纪念国家历史文化名城设立三十周年论坛”上,住建部副部长仇保兴痛批“拆真名城、建假古董”的行为,直接点名聊城,“成片历史街区被拆掉,统一建仿古建筑,一个设计图纸、一个时间建出来的”。
不惟聊城,中国诸多历史文化名城的历史街区都在成片消失。
所谓历史文化街区,是指保存文物特别丰富、历史建筑集中成片、能够较完整和真实地体现传统格局和历史风貌,并具有一定规模的区域。
2011年1月起,住建部与国家文物局联合开展了三十年来首次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名镇、名村保护工作检查。按照进度,检查于当年7月即宣告结束。但结果未对外公布。
这注定是一份不容乐观的结果。参与检查的赵中枢曾透露,在全国119个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中,有13个名城已无历史文化街区,还有18个名城只剩一个历史文化街区。按照规定,有两个以上历史文化街区的才能申报历史文化名城。
阮仪三则称,没有了历史街区的名城可达二十多个,此外还有一半以上的历史文化街区是不合格的。
赵中枢说,历史文化街区消失的原因,有的是在1982年国家划定第一批历史文化名城时尚未划定历史文化街区,但更多是划定之后却人为拆毁。
2009年4月,南京市“危旧房改造计划”将历史街区列入改造范围,安品街、南捕厅等一大批老街区被拆除殆尽。“大同的善化寺和上下华严寺周边,原来是一片历史街区,现在也全部建成仿古建筑了。”阮仪三说。
此外,1949年以后产生的历史街区几成空白。据赵中枢观察,目前中国还能找到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遗留下来的人民公社旧址,仅余河南、四川等地的两三处。
事实上,依照检查通知规定,对已不具备条件的名城,由住建部与国家文物局向国务院建议列入濒危名单或者撤销称号。但是,“专家们有个担忧,摘掉一些城市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的帽子,他们就索性不要了,要他干什么?很麻烦的。”阮仪三说。
一笔旅游、地产经济账
“古城重建的动机很少是为了文物保护,大部分是为了搞旅游、搞地产开发。”北京大学城市与环境学院教授吴必虎说。
在2009年聊城古城保护与改造动员大会上,聊城市一位领导公开感慨,原汁原味的“天下第二楼”光岳楼、傅斯年纪念馆知者寥寥。“究其原因,就是由于我们的文化旅游业发展不够。”因此,古城的改造开发被寄望成“旅游业发展的龙头,带动经济发展,带动老百姓发家致富”。
事实上,诸多重建的古城并不隐讳打着“旅游”字样的别名,如尧帝古城又称金湖印象旅游城,银川西夏古城亦称西夏商业文化旅游博览园。
据阮仪三观察,当下这股古城重建的风潮正是肇始于丽江、平遥、乌镇等古城古镇旅游业兴起之后。“人家能够搞好,我们也一样能够搞好,完全能够实现后来居上。”上述聊城市领导如是说。
地方政府已然运筹帷幄。聊城市政府的招商文件显示,恢复建设历史文化景点投资约为1.78亿元,建成后,年客流量约为30万人次,可收入1亿元左右。而大同市更是曾公开期许,未来旅游人数将达到每年300万人,以100元门票算,一年即是3亿元,这还不包括餐饮购物等。
仅仅旅游开发的目的并不足以解释全部。赵中枢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如果仅仅为了旅游或保护古城,完全可以通过丽江、平遥那样的新旧分离模式,抑或当下在北京等地推行的旨在避免大拆大建的微循环渐进式的整修,但这样的方案却被聊城等地弃之不理。
“拆了老房建新房,有GDP和房地产收入,修老房子,费钱、又没有收入。”阮仪三如是解释地方政府推倒重来的动力。
两院院士吴良镛曾指出,大拆大建对地方政府而言是一种最经济的做法。“老城中心地价高,拆迁花费的成本高,但是经济回报会更高。”赵中枢说。
聊城市政府的公开效益预测称,古城内棚户区改造项目投资约为16.87亿元,可建民居约48万平方米,预计销售收入约28.8亿元,其利润之丰厚自不待言。
如此,不是在新区大笔一挥,而是在古城的“螺蛳壳里做道场”成为重建古城最划算的选择。
然而,所有的算盘都能尽如人意吗?
在当下轰轰烈烈的古城重建风中,山东枣庄的台儿庄古城是为数不多的已然开门迎客的一个。公开资料显示,自2010年开城以来,该古城共接待了400多万人次游客,从2009-2011年,古城三产增加值占GDP比重提高了3.9%。
更多正在加速度前进的古城项目尚未及接受考验。“是假文物没关系,但要考虑业态。业态规划成功,古城会响亮转身;只是物质城墙,可能大量的钱投进去以后收不回来,留给下届政府,最后真正承担的还是老百姓。”并不反对再造的吴必虎说,“政府立项,老百姓埋单,直到一代代把债还清。”
夜幕降临,一平方公里的聊城古城里,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处灯光。而政府的官方话语坚信,“一座古城如凤凰一般徐徐除去老旧的躯体,正向新生阔步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