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个多月后,葛启义拿着铺盖卷儿走出了看守所。“政府”不仅没有难为他,还推荐他去上了职业中学,消除了他的“不良记录”。他没有想到。
如今,葛启义成了一家小装饰公司的老板,小有薄财。去年12月,他还当选为瓮安县人大代表,认真地履行起职责来。
人生吊诡处却是社会大波澜。
爱打架的孩子
葛启义的童年悲苦。6岁前,他的父母全去世了。爷爷奶奶仅靠1亩半山地糊口。从小到大,葛启义没有收到过压岁钱。上小学了,别的同学吃早餐时,他在给邻居家放牛。不过,那时候的葛启义不是坏孩子。四年级,他的数学还考了90多分,老师特意奖励他10元。那是葛启义第一次拿到那么大的钱。后来,他以全班第6名的成绩考入乡初中。
由于建水电站占了土地和房屋,初一下半学期,葛启义随爷爷奶奶迁到了县城附近,并转入县四中上学。班里有90多个学生。这个农村来的孩子有些格格不入。一伙子城里娃儿专门拿他寻开心,天天放他自行车的气。他向老师报告也无济于事。
有一天,那伙子城里娃儿当面拔了他的自行车的气门芯,葛启义忍耐不住,狠狠地揍了领头的那个,把他打得进了医院。从此,再也没有人敢放葛启义的车气。
好景不长。一个高二的学生跟他要起了保护费。身无分文的葛启义只好再次用拳头说话。没想到这个高二的学生也不禁打,也进了医院。这次警察出现了,却只是罚了些钱了事。
葛启义大摇大摆地从派出所出来。此时,他深深感到了拳头的威力。经过此两战,他在四中也出了名。越来越多的小弟汇集在他名下。最多的时候,葛启义有40多个兄弟,想灭谁就灭谁。不过,他没有想过收保护费,所以这个小团伙很穷,连把砍刀都买不起。他们最大的爱好除了打架外,就是在出租屋里看小电影、扯闲篇。
“幸亏连刀都买不起,不然还不晓得捅多大娄子呢。”葛启义说。
那个时候,不仅葛启义所在的四中乱,瓮安的学校都糟。各中学普遍缺教师,缺教室,缺宿舍,缺食堂。三中一个班里竟然有145个学生。教室里书桌连成片,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即便在条件最好的瓮安中学,也常常是一个班100多个学生。由于没有足够的宿舍,2/3的学生在外租房子住。
瓮安中学校长李凤奇说,当时老师能讲完课就算不容易了,根本无暇管学生别的。“一个班100多人,一个老师常常带3个班还得兼班主任。”
在外租房住的学生脱离了学校和家长的视线,不少人慢慢染上各种恶习。抽烟,喝酒,打架。街上的广告牌经常被砸得稀烂,多是这帮孩子所为。校园里三天一小仗,五天一大仗。有一次,瓮安中学、二中、四中和职业中学30多名学生混战起来,场面吓人。
学生们发生了口角,最常问的是:“你老大是谁?!”根本想不到找警察。因此,学生中流传着这样的顺口溜:读书苦、读书累,不如加入黑社会,有吃有喝有地位。青青校园已混乱如斯!正因为如此,“6·28”事件中,很多青少年充当了打砸抢的急先锋!
“6·28”之后,瓮安县最沉痛的反思即是:“再苦也不能苦教育,穷了谁也不能穷学校!”教育资金投入从2007年的不足1.5亿元增加到2011年的近3亿元,增长91%。老师队伍也扩充了1/4多。
只是这个认识得来的是如此不容易,付出了“6·28”那么大的代价!
那一刻,他还相信“伸张正义”
虽然班主任老师对葛启义不错,甚至说过“只要你用心学,考不上高中,我给你出赞助费”,但是“老大”葛启义的心早已不在书桌前。初三第二学期,学校里再无他的踪影。他先到一个“兄弟”家养了一个月的鸭子,后来觉得没意思,加之很缺钱,就跑去跟一个师傅学裁玻璃。
6月28日傍晚,葛启义被几个兄弟拉着去“看热闹”。在纷乱的人丛中,他们很快走散了。其时,瓮安县已经癫狂,有人在烧汽车,有人挥着砍刀,有人大声咒骂,还有人用烟花炸公安局大楼。街道上浓烟滚滚,气味呛人。
一个长发的青年告诉葛启义,有很多学生被关到县政府里面,顺手还给了他一个汽油瓶。葛启义瞬间激动了:“不能让他们关学生!” 他左手接过汽油瓶,右手拿着打火机,冲向武警搭起的人墙。
葛启义对武警说:“如果你们不让我进大楼,我马上引爆汽油瓶。”无奈之下,武警让开了一个口子。葛启义进门后顺楼梯而上,又被守楼梯口的警察拦住。他大声说:“把关在里面的学生放出来!”“这里没有学生。”“少废话,找你们大哥出来见我,不然炸死你们。”葛启义很愤怒。
在走廊上,他见到了县公安局局长。局长也告诉他没有关学生。葛启义在各屋子看了一圈,发现真没有学生,拿汽油瓶和打火机的手就耷拉下来了。随后他被铐住,放到一个角落里。据说,他是第一个被抓的“暴乱分子”。直到此时,葛启义都不知道,这乱子是因为一个叫李树芬的女学生的死而起。他只是相信自己是英雄,“是在伸张正义”。
第二天早晨,他被带到看守所,等待发落。其间,他了解了事情的原委,还抽空学了下法律,终于意识到行为的严重性,不禁琢磨:这下想出去不容易了,怎么着也得在监狱里待上三五年吧!
“轻罪从无”改变人生命运
葛启义心里盘算的时候,政法部门也陷入了严重分歧。当时,被缉捕的694名涉黑人员中,在校学生66人;被公安机关传唤调查的259名青少年中(包括葛启义),直接参与打砸抢烧的104人。到底该如何处置他们呢?
一派的意见认为,葛启义们砸了公安局,烧了县政府大楼,还打伤了那么多警察,必须严惩,非严惩不足以儆效尤;另一派的意见则认为,这些青少年没有任何目的,仅仅受到了坏人的蛊惑或不良影响,方式得当的话,是可以挽救的。双方各持己见,相持不下。
2008年11月,贵州省政法委在瓮安召开帮教工作座谈会。会上,一位家长说,“如果这样把孩子投进监狱,他们这辈子不就完了么?!升学、就业、参军都受影响啊。”这句话深深地震动了与会的各级领导。
贵州省政法委领导认为,这部分违法青少年有的过去就是“问题生”,还有个别人因受蒙蔽受恐吓被迫加入了黑恶组织,但更多的是因看热闹受现场气氛挑唆盲目参与。如果这部分孩子被生硬地打击处理,一律送到监狱和劳教所,不仅增加了社会对抗性,而且他们的前途将会受到影响,走上另外一条人生道路。于是,贵州省政法委决定,对“6·28”事件涉案人员采取宽严相济的刑事政策,对黑恶势力坚决从严、严到顶,对违法青少年依法从宽、宽到边。在此决定下,瓮安县开展了此后被广为赞誉的“轻罪从无”试点工作。
瓮安县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吴智贤介绍说,县里采取了“1+1+1”的模式,将104名帮教对象的帮教责任落实到59名县乡领导、62名班主任和所有帮教对象家长身上,层层签订责任书,全方位开展教育转化。用真情温暖他们,用真心帮助他们,使他们认识到自己的犯罪行为,重新回归到正常生活中。吴智贤的帮教对象正是葛启义。
帮教工作取得初步成效后,在上级授权下,瓮安县委制定了《关于对“6·28”事件涉案未成年人违法即轻罪犯罪的指导意见》,对符合条件的涉案未成年人违法及轻罪记录予以试行消除。如今,104名帮教对象中已有94人的记录被消除,43人则先后考上了大学或大专、中专。
此举不但得到了家长、学生和社会各界的衷心拥护,而且得到了中央领导同志的充分肯定。一位中央领导同志获悉后批示:“这是一项民心工程、德政工程、平安工程。”
他成了人大代表
至今,葛启义也讲不清背后的故事。他只是记得,某一天晚上,警察让他收拾好铺盖卷儿——葛启义以为要换监舍。不料,在一个屋子里看到了奶奶,并拿到了取保候审的手续,他才知道自己又自由了。
离开看守所,把铺盖卷一丢,在澡堂子里好好洗了,葛启义才回家。他希望自己有个新样子。的确,葛启义的人生从此换了轨道。
在吴智贤的帮助下,葛启义回到县里职业中学读书——在10个月零5天后,他又是学生了。不同的是,这一次葛启义倍加珍惜。在模具专业学习时,他是最努力的一个。半年后,他制作卷帘门、铝合金门窗的手艺已经达到可独立门户的程度。吴智贤又帮他拉了几个小活儿。“小老板”葛启义就这样诞生了。
帮教期间,葛启义对警察的观感也大为改变。有一次,他给一个客户加工小吃车,对方赊账后又耍赖不给;催要了两次,对方把他痛打了一顿。葛启义当时“意识清楚”,及时拨打了“110”报警。警察三分钟后就赶到现场处理,不仅为他追回欠款558元,并且要求对方补偿他一个星期的误工费。往昔对比,葛启义感慨良多。
如今,葛启义的装饰公司走入了正轨,生计无忧。他梦想着赶快盖好自己的房子,能把爷爷奶奶也接来一块儿住。
他还对吴智贤说,“我想把原来那些兄弟拉过来跟我一起干,他们有了收入也不会走歪门邪道了。”吴智贤坚决同意,也深深感到“轻罪从无”真的做对了。
更可喜的是,2011年12月,葛启义还当选为瓮安县人大代表。说起这个,他略显羞涩地捏着衣角:“怎么当好人大代表,我还真得好好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