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14日,我们借在顺德乐从镇陈家大宗祠举行“守望乡土,呵护家园”论坛之机,专访了该镇热衷于乡土文化保护的霍超民老先生。
城市化:感谢您接受采访,请谈一谈您记忆中的乡土社会。
霍先生:首先,多谢《城市化》杂志记者安排对我的这次访谈,其实我不太习惯被采访。我虽然是个地地道道的乐从人,但生于斯却不是长于斯,我是三十多岁才回到老家生活的。七十年代的农村大家都可以想象出它是个什么样子,所以我第一次踏进故乡的街巷时,心底不免有点失望,感觉与长辈素来的陈述有很大的差距。它曾经有过辉煌,是沧桑岁月消蚀去它原有的光泽。物换星移四十年,今天乐从兴盛是没有人怀疑的。
我老家在乐从的良教村马滘坊,父辈很早前就出了广州做生意,从前这里繁荣的景象我无缘亲睹,只从长辈的记忆中略知一二。马滘建村已有六、七百年,经过祖先一代一代的勤劳经营,把这块原本是水草杂树丛生、荒芜空圹的冲积平原,建成一个美丽富饶的村落。人口聚居在村的中心位置,水源流到这里是最宽阔的一段。涌边夹岸遍种水蓊树或杨柳,大街小巷或种榕树,或种棟树,浓荫郁茂,夏无盛暑,河涌内流水清澈,游鱼可数,堤边石上不时有小孩在钓鱼钓虾。我听父亲说过,往日回乡探亲,下了车步入乐从圩,先在茶楼喝喝茶,歇歇脚,然后可以花几文钱雇一条小船,慢慢悠悠的划回村里,可以沿途欣赏农家风光,也可以躺下了小睡一会,十分惬意不过。村子内街巷纵横排列整齐,民居一式是青砖瓦房,镌耳高耸,不少还用石块垒砌屋脚。街面巷面全部铺上石板,干净得几乎不见尘土。人烟稠密,犬吠鸡鸣。日暮之下,炊烟四起,人们或挑担或荷锄从田里归来,村子里立时融入欢声笑语之中。远远望去,西樵山豁然开朗,预示明天要偶是一个好天气。这里,虽然没有中原大地那样富憺凝重,也不像江南水乡那么纤丽浓艳,但却不失珠三角河涌地域特有的妩媚与清新。
城市化:城市化进程是否影响到乡土文化的保存呢?
霍先生:是的,进入二十世纪不久,这里就不再宁静了,受社会大环境的影响,改变了这里的一切。先是二十年代初,世界丝业发达,生丝价格暴涨,刺激着这里的人纷纷涌入种桑养蚕的行列中。一时间蚕房桑舍、巢丝厂遍地开花有些地方把祠堂改做巢丝工厂或晾桑场,有些则把住宅改做育蚕室,整个村热火朝天的忙开了。木柴噼噼啪啪燃烧时释放出的浓烟,使空气不再清爽了,焦黄色的烫茧废水排入河涌,使涌水不再干净了。丝业发达带来了丰厚的经济利益,当时就盛传“一艇丝出,一船银归”的赞羡。男人在田里种桑养育,妇女在丝厂巢丝,真正的男耕女织,家肥屋润。所幸排放出来的废气废水废物都还是有机物质,对人们健康妨害不致太大,也就罢了。
到了三十年代后期,日寇大举侵华,广州佛山乐从相继沦陷,百姓被推入苦难深渊。沦陷区米珠薪桂,乐从不是产粮区,粮食更为奇缺。为了一家人苟延残喘,很多人家不惜忍痛拆了住房的杉、瓦变卖,换来一点点的口粮,捱上一天算一天。那时,整个村是残墙断壁,十室九空,人口大量流失,田地大片荒芜。国破家亡,满目疮痍,昔日繁荣的乡村瞬间变成了人间地狱。
几经辛苦,迎来了解放,但由于元气大伤,一时未易恢复,破敝村貌仍改变不大。接下来,政治运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经过大破私有制、搞大集体、四清、文化大革命等次的悉数洗礼,旧的东西是荡然无存了。比如说祠堂,素有“顺德祠堂南海庙”之美誉。在我家乡马滘这么个小村子,就有祠堂不下十间,都是村中最好的建筑物,到现在就仅剩下一间了,还是个空壳,里面连一件与祠堂搭边的东西都没有。这间叫做“申场祠”的祠堂,是为了供奉马滘人的始祖而建的,乡亲习惯称之为红祠堂,也不知它建于何年何月,但肯定年岁不会小。传说它门口上的一块正额牌匾大书的“申场祠”三字是状元陈万年手笔,该匾在破四旧时不知去向了。
城市化:这种情形到了近二三十年又有什么新的变化?
霍先生:八十年代的中国,重新拨正了航向,摆脱了极左思潮的干扰,大力推行改革开放政策,三十年来持续的经济大发展,使社会面貌焕然一新。现在我们从地铁到高铁、摩天大厦、七星酒店、超大型商场、奢侈品专卖店、豪华大剧院,到私人的花园别墅、飞机、游艇、庄园,哪一样都不比发达国家差。但我们生存的环境现在怎么样呢?就以我家乡马滘为例吧:过去树木婆娑的石板路变成现在光秃秃的水泥路,载重汽车在上面日以继夜碾来碾去,轧出大大小小坑洼,比石子路还难走;砖瓦厂、陶瓷厂——我们村没有,是邻村的——喷出的黑烟遮天蔽日,十里之外仍闻到臭味;村内小作坊小工场星罗棋布,不断地生产着噪音和废料;田野里散落了不少养猪场、养鸡场,臭气熏天,蚊蝇肆虐,污水直接排入河涌之中;过去清可见底的河涌,潮汐通畅,可以作为饮食用水,现在淤泥堵塞,涌水成了墨汁一样的臭水,连洗手都不能用了。村民是真的富裕了,家家盖了新房,户户开上汽车,什么都有了,就是少了祖辈世代恪守的乡土情结,少了往日互相寒暄温暖的浓浓的乡情,少了息息相关的族群凝聚力。
城市化:您刚才谈了对乡土社区变迁的回顾,请您再谈谈对乡土文化保护的看法吧。
霍先生:城市建设与人文环境保护势必存在一定的矛盾,比如要开一条路,就必须拆掉那地块原有的旧建筑,甚至要改变其原来的生态环境。为了社会发展,那是无可厚非的,“发展才是硬道理”一点不错,问题是原有的旧建筑是什么样的旧建筑,旧生态是什么样的旧生态。建国初期规划建设北京城,把一些有价值的古建筑划入拆除红线之内,有远见卓识的建筑学家梁思成、林徽因夫妇到处奔走,呼吁要保存古建筑,多年后的事实证明,梁林的意见是正确的。建设规划是人订的,对不合理部分可以修正,而古建筑和环境就破坏了,重新造一个也是假的,何况你造不出来。广州的荔枝湾涌是远近驰名的景观,解放初期为图省事,就用水泥板把它全部盖住,成了一条街道。时至今日,人们怀念起它来了,又把水泥板全部掀去,恢复其本来面目。我很欣赏早几年乐从在开辟乐平路时,把十字路口正中的一棵老龄红棉树保存下来,在它四周砌起围基做成一个街心花坛,一举多得,极有巧思。看来发展与保护的矛盾是可以统一的,两全其美是可以做到的。所以,对古建筑、古树木、古迹等要有感情,不能说拆就拆,说砍就砍,要不,这个地方除了钢筋水泥之外,就没有别的东西了。
城市化:在对古建筑遗迹进行保护的过程中,应如何发挥古建筑的作用?
霍先生:不用讳言,近年来搞保护古建筑似乎走进一个误区:把保护古建筑、生态与开发旅游景区挂上钩来,着眼在利用它们去“创收”。诚然,这些旧东西已经摆在那里了,你不利用就白不用,把它办成旅游景点,既可以让人欣赏,又可以“以收养保”,此举并无不妥。需要强调的是,要把保护和开发的位置摆对才好。保护才是根本目的。你看,有一些古建筑如长城、故宫、苏州园林,不待你开发早已名声在外,游人是接踵而至,人满为患;有一些古建筑原本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如平遥、丽江、凤凰、客家围屋,一经开发,名声鹊起,吸引来万万千千的游客;可是有一些古建筑如赵州桥、寒山寺、广州石室、昆明大观楼等,即使你使尽浑身解数去开发,它们毕竟都是“前景不乐观”的。对于这一类不乐观的古建筑是否不去保护了呢?你能因为你的双亲年老体弱不能劳动你就可以不养活他们吗?所以我认为,对那些有历史价值的古建筑,不论它有无利用价值,多应该妥善保护;利用它去搞开发则要顺理成章,因势利导,不能强求胡来,祖宗留下来的宝贝是让我们供起来的,不是让我们拿去使用的。
古建筑是祖宗留给我们的物质性文化遗产,是人类文明的精华,是一个历史时期的结晶,是一个民族或一个家族的象征。我们保护这些遗产,就是竖立人类文明的标杆,检讨各个历史时期的盛衰,维系一个民族或一个家族的凝聚,我们是以无比的敬畏与虔诚对它仰视,对它呵护。不过这种态度还只是基于狭义上的认识,因为古迹古物古建筑总有消失的一天。任何一件古物当它作为个体存在时,它只是一个文化符号,通过这一个个文化符号,就能体现出一种历史文化底蕴与文化精神。某一个文化符号消亡,也并不影响它体现的那种文化精神的传承。打个比方,万里长城真的坍塌了,中华民族心中的万里长城却是永远不会倒的,长城的象征意义已经融进整个民族的血液里,永远激励着龙的传人。所以,保护文化遗产核心是在传承这种文化精神、使之发扬光大,使中华民族自豪地屹立在世界民族之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