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陈志华教授位于清华大学建筑馆的办公室:几张不大的办公桌排成两列,桌子两侧的书架上摆满了各种建筑类书籍。1989年至今,陈志华教授和他的合作者就是从这儿奔赴各地具有文化地域特色的古村落,打响了中国乡土建筑的“保卫战”。书架上陈列的中华遗产?乡土建筑丛书、乡土瑰宝系列丛书是他们20多年实地考察和研究的结晶。
访谈中,说到那些美丽的古村落,陈志华激动不已。对于它们随时可能消失的现状,他痛心疾首。讲到一些地方拆了真古董建了假古董,他无奈地苦笑。回忆带领学生“上山下乡”中,学生吃不饱的情景,他眼角湿润。今年,83岁高龄的陈志华为了乡土建筑依然四处奔波。他说:“我是中国人,眼看着中国乡土文化就要消失了,我不抢救?眼看着很多人对乡土文化还一窍不通,我从本行下手,能抢救一点是一点。但愿几十年以后,中国人会懂得这些。”
立法VS政绩
1947年考入清华大学社会学系的陈志华,有感于梁思成先生为保护北京城奔走呼号,主动要求从清华大学社会学系转到建筑系,成为梁思成和林徽因的学生。此后,作为中国第一部外国建筑史教材的作者,他写作了《外国建筑史》、《外国造园艺术》、《外国古建筑二十讲》、《意大利古建筑散记》,还翻译了《走向新建筑》、《风格与时代》等。1989年,临近退休的陈志华毅然决定将余生投入到中国乡土建筑研究中去,与李秋香、楼庆西一起开始乡土建筑遗产的研究和保护工作,提出并实践了“以乡土聚落为单元的整体保护”方式。
20多年来,在经费拮据的情况下,他们对全国近50处研究点展开了考察工作,出版了40余部专著,如《乡土建筑遗产保护》、《楠溪江中上游乡土建筑》、《诸葛村乡土建筑》、《新叶村乡土建筑》、《关麓村乡土建筑》、《张壁村》、《福宝场》等。
在他们的努力和影响下,2007年4月在江苏无锡举办的“乡土建筑保护”中国文化遗产保护论坛,100多位专家学者倡导全社会关注乡土建筑,重视对乡土建筑和它所体现的地方文化多样性的保护。会议通过了国内首部关于乡土建筑保护的纲领性文件《中国乡土建筑保护——无锡倡议》。
2007年陈志华提出:中国乡土建筑为中国农业文明之见证,尤其表现在宗祠、庙宇和文教建筑三者之上,它们分别对应着宗族组织、泛神崇拜和科举制度,这些都是西方文明没有的。这从世界文明史的角度总结了中国乡土建筑的意义。
然而,对于乡土建筑的保护现状,他直言:“干部政绩考核的片面性是我国文物建筑保护的一个阻力,应予改正!”
据了解,在国际上,现代意义上的文物保护并通过国家立法大约始于19世纪中叶。1964年《威尼斯宪章》是国际文物建筑保护界公认的最权威的文件,它奠定了文物建筑保护的基本价值观和方法论原则。以后陆陆续续又发表过几个《宪章》和《宣言》,扩大了文物建筑保护的范围。
陈志华说,“从1964年的《威尼斯宪章》算起,现在也有半个多世纪了,我们和欧洲一些国家相比,在基本观念和立法上差了很多。人家已经上轨道了,可是我们呢?”痛惜之余,陈志华更多的是遗憾和无奈。
让陈志华感到痛心的还有,目前学术界在文化遗产保护方面还存在认识不到位的现象。他向记者讲述了不久前一个文物保护会议上发生的一件事:一位名校教授一上场就说房子归私有业主,要拆就拆,谁也管不着。“一个大学教授,还是名校教授,知识就这么狭窄?”陈志华义愤填膺地说。“早在一百年前,欧洲有些国家已经把一部分级别高的文物作为国有财产。在宪法里也有说明,为了国家利益,某些私有财产在某种情况下也要贡献出来。保护文物建筑是公共事业,政府应该干预。怎么管不着?而且在有些国家,私产主弄坏了文物建筑,全社会看不起的。谁还敢动手?”
“像佛罗伦萨,著名的世界艺术之都,全世界公认的历史文化名城。城外不太远处有一个大山坡,城里居民要建新房就到那儿建,政府给予补偿。山上已经建了一大片。尽管在那里,居民们可以自由行为,但他们仍然按老佛罗伦萨的风格建设。”
陈志华还向记者描述了多年前一位意大利的老太太带他参观房子的情景:“她拿着一个很古老的琉璃油灯,指着壁炉边上只剩下不过三分之一的花边说,这是洛可可的,这是洛可可的。你不知道她脸上洋溢的那种得意之情。这就是欧洲人对于文化遗产、文化成就的敬畏感。”在陈志华看来,这更是民众文化水平的体现。
“相比之下,我们喜欢的是楼上楼下电器化,我们认为这就是现代化。要知道,现代化解决的不只是楼上楼下这点设施,它还有更高的文化水平。”
这样的差距,陈志华认为,归根结底在于我们现代化的口号里轻视文化的意义,我们的文化建设从属于经济建设,对于文化的认识根本是错误的。
“影响最坏的一句话就是:‘经济建设高潮之后是文化建设的高潮’。这完全是错误的。文化是无所不在的,有人类就有文化。有了文化,人才有思考。没有文化的人能搞经济建设吗?”陈志华指出,文化不仅不能位列经济建设之后,而且要先走一步才对!如果指导思想错了,就会一错百错,贻害无穷。
陈志华说:“我已经呼吁30多年了,但还要呼吁,建立一套完整的、详尽的文物保护立法刻不容缓!西方的经验和做法已经很成熟了,我们应该借鉴。”
保护乡土建筑“不缺钱”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我国城乡建设和城市化进程进入了史无前例的快速发展时期。在陈志华看来,这段时期里,乡土建筑优秀遗产的价值远远没有被正确而充分地认识,却被以极快的速度、极大的规模愚昧而专横地破坏着。他感慨“我们正无可奈何地失去它们”。
那么,乡土建筑为什么得不到重视?保护它的意义和价值是什么?
陈志华说,历史讲得多的是帝王将相。这有它的道理。因为他们起到的是一种潮流的带动作用。这是客观事实。而建筑记载历史。所以,说起古代建筑,人们想到的总是故宫、长城、天坛等官式建筑,这些确实很重要。但是,只有为帝王将相使用的或为他们的意识形态服务的宫殿、府邸、陵墓、庙宇,它们所见证的历史是极不完全的,极片面的,因为它缺少普通平民尤其是农民的生活史和创造史。
在陈志华的眼里,乡土建筑蕴含着平民和农民丰富的历史和文化。国际文物建筑保护界的权威之一——英国费尔顿爵士,在了解了陈志华的研究工作思路和成就之后,向ICOMOS(国际古迹遗址理事会)建议于1999年10月的第十二届大会要以乡土建筑为主题,并提出要以村落为整体进行乡土建筑保护的主张。后来,这次大会在墨西哥召开了。大会通过了《乡土建筑遗产保护宪章》,落实了他的建议。这标志着乡土建筑价值在国际上获得了正式认可。
这让陈志华倍受鼓舞。他曾撰文指出,这是在《威尼斯宪章》通过了35年之后对它的一次重大的补充,它第一次正式肯定了乡土建筑的价值,也就是农村环境中普通老百姓建筑的价值。无论在国际还是中国,把乡土建筑遗产放到重要的位置上,这都是文物建筑保护事业的一个极重要的转折,从今以后,普通而平常的老百姓的建筑以它们独特的意义和价值要大举进入文化遗产的领域了,这是这个领域的革命性转变,意义十分重大。
然而,在国内,由于乡土建筑的价值并没有被认识,陈志华的乡土建筑研究境遇并没有得到改善,更多有文化历史价值的村子正在不断地被拆掉,取而代之的是欧式“洋房”。在这种情况下,陈志华和他的合作者李秋香开始免费给古老的村子做整体保护规划。
直至今日,这种保护主张仍然遭到一些不明就里的人的误解:以为这就是让农民因循守旧,就是让农民过穷日子。陈志华认为,乡土建筑保护不但不是要求居民生活的一味循旧,而且给村落带来了很有力的经济文化发展,这已经是事实,“盲目批评的人下过乡没有”?
“我来自农村,了解农民。近年来,每年我们都要在乡下待很多天,和老乡们吃住在一起。一见到我们,乡亲们都热情的不得了,不在谁家吃饭,谁都不高兴。他们知道我们是真关心他们的。有些人眼里看到的就是农村落后,没有看到农村充满有历史价值的东西,也没有看到城市里众多的文化人都是出自农村。是农村养育了今天的城市。” 透过陈志华的言语,记者深切感受到的是他对农村、农民饱含的深情。
陈志华说:“你们可以去看看几个整体保护的村子,农民的生活是改善了,还是下降了。像诸葛村,按照整体保护规划行事,2010年旅游收入超过了2000万元。现在是60岁以上的村民都得到了经济保障。村子的现代化建设也很兴旺。所以,保护不是让农民过穷日子,而是让他们富有了。”类似诸葛村的例子,在陈志华的工作中还有很多。
另一方面,整体保护在现实中也往往得不到地方的支持。“有一个县有260多个村子,大多很美,很有特色,虽然没有什么好的农田,却是发展旅游业的好地方。可是,县领导只答应保3个村子。过了两天,一摞改造村落的图纸摆到我面前,我看了一分钟就扔了,完全是统一的标准设计,和城市住宅一样,都是六层楼。可以看得出,设计人员根本就没有实地去看山区的地形。你说我有什么办法,我有什么办法啊!”说到这里,陈志华放声大笑,笑得是那样的悲凉。
尽管如此,陈志华没有停下保护乡土建筑的脚步:他坚持每天到办公室去研究他心爱的乡土建筑。从办公室到家里,陈志华要走半个多小时。每个月,他会写一篇针砭时弊的文章。他说:“我的心愿就是让我们的政府认真了解乡土建筑的价值,支持乡土建筑的保护,真正有选择地保护。”
陈志华举例说,文物建筑保护是不允许用水泥的。但有的村子在被批准为国家级文物后,却用水泥堵着村口建了一个很现代化的大化粪池;有的村子已经是空心村了,却在村中央造了一个粉红色的楼房,为的是用掉上面的拨款。关于保护经费,陈志华说:“其实保护乡土建筑无需太多经费。因为要保护的房子都是质量比较好的。现在的问题是,一旦有了文保村落的身份,村干部就会大量向上要钱,这大多是借故求利。”
不能让农民阳台上养猪
访谈中,陈志华还对当前新农村建设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他说,一些地方误把新农村建设理解为新村建房运动,甚至新农村建设评比讲出的优点竟是全村新建几十栋房子都用同一张图纸。各地风格鲜明的乡土建筑,被“千村一面”的“兵营式”公寓楼取代,这怎么就是最好的呢?
领导们常常表决心,几百个村子半年改造完,有没有必要?一面说没钱,一面又举债大批建房,这样折腾能有钱吗?看看中国几千年来农民建房会发现,有钱了,他们就会建一层。过两年,再建个猪圈,开始的时候可能是土的,第二年是半砖头的,第三年可能就全部是砖头的了。陈志华说,新农村建设应该汲取农民的智慧。
他还向记者历数了一些新农村建设中无视农村生活方式带来的尴尬:很多地方主张农民上楼,楼建得很高大,很现代化,结果养猪上阳台了。并不是设计师叫他们在阳台上养猪,而是盖出的房子没有猪圈、没有鸡舍,可不就得阳台上养?到了过节,村民们要聚会,许多地方都是一个家。遇到红白喜事,在哪儿办、和邻居关系怎么处理等等,这些都成了问题。
陈志华说,“这些都说明,农村传统文化在这些现代化的高楼大厦里是行不通的。另外,由于他们的职业是农民,为了农耕,他们需要堆放农具、杂物、储藏粮食,需要饲养鸡鸭鹅猪的场所,他们的生活用品和生活方式与城市人是不同的,所以他们感到了不适应。我们应该反思,这样的新农村建设是好还是不好,这样的高楼大厦是适合农民住还是不适合农民住。解决农村问题,一定要从农村的角度,从农民的角度,从更宽泛的文化范围去考虑。”
“尽管我们处在城市化快速推进的过程中,但要搞清楚什么是城市化。”陈志华说:“城市化是欧洲人19世纪最先提出的,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合适不合适?我们还需要好好研究。何况农民家家户户都会有点副业。对于房屋,不同的副业有不同的需求。养猪的人家和养鱼的人家能住一样的房子吗?如果城市化让农民在楼上阳台养猪,我们需要这样的城市化吗?”
他还指出,新农村建设本是一件好事,但新农村建设绝不是把农村已有的建筑全部拆掉,不计各户人口数以及从事各种不同的家庭副业等等,建成整齐划一的“兵营式”的房屋,而是要提高原有的农村风貌,适应各类生活方式和农村公用设施水平。
“农耕时代普遍提倡老有所终、少有所养。如果我们把这些优秀的传统文化都弄好了,生活水平提高了,人们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这才是一个新农村的概念,而不是像现在把老房子都拆光。”最后,陈志华感慨地说:“如果决策失误,不管是在经济上,还是文化上,损失都将不可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