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是湘妃的故乡。湘妃,娥皇与女英是尧的女儿、舜的妻子。远古年代,舜治水积劳成疾客死湖湘,两位美丽的妃子南下寻夫,在竹林深处寻到了舜的坟墓,她们伤痛命绝,魂藏湘水,幻化成湘夫人护佑两岸百姓。这是散布于世界各地远古先民中人化自然传说的一个,也是我最亲近的一个。
几年前,还是在湘江边读书的时候,一次与同学乘船漫游湘江洞庭,清晨淡如楚纱的轻雾拂过青黛色的水面,荡着山谷里沁人心脾的草木气息和鸟儿轻快啾唧的晨风清柔地扑在身上,我恍恍然,这莫非就是湘江神女的轻抚?那青黛修漫的江水难道不是湘妃的长发?那轻薄飘逸的雾霭难道不是她轻盈的飞纱?
这是我记忆中的湘江,毕业后负笈北去,一直没能再如同学少年时漫步潇湘,但那个清晨的湘江却飘荡着青年意气的色彩定格在记忆深处。直到最近的一则新闻把这记忆完全打破。
“今年4月底,湘江株洲段水位创自1954年有历史记录以来出现的同期最低水位。更可怕的是,由于湘江水位持续处于历史低点,这直接导致水体自净能力大幅降低,随着大量带有重金属污染物的废水不断流入,沿江城市的供水安全隐患陡然上升。全长856公里的湘江,由于沿岸工业的无序开发,大量工业污水直排入江,导致湘江重金属污染程度位居全国之最……”
身在北国的我真想象不出,那清波荡漾、轻雾绵延的湘江,那温柔如玉曾经相识的湘女如今是何种面目?婷丽俊美的她,如今该又在哭泣吧,不过这次不是为她的丧夫。她的罗裙被撕破被玷污,她本是玉净的肌肤如今长满丑陋脏污的斑点,她秀美的长发变得干枯萎涩、散发着恶人的气味……我仿佛能看到她蹲在干涸龟裂、散落着死鱼的江边掩面哭泣,身边的江水漂浮着重金属的浑浊色彩。她在哭泣,被称为湖湘母亲的她为什么被她养育的孩子这样欺凌、蹂躏?
其实,湘妃不该这样悲伤,这早已不是《诗经》里咏颂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时代,也已经不是唐诗里“遥望洞庭山水翠, 白银盘里一青螺”的时代,这甚至已然不是“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的时代!山水之灵,早已归去。留给芸芸碌碌众生的只有残留在诗歌碎片里的回忆,而在这样一个器物统摄心灵的时代,恐怕连这回忆的能力也快没有了吧?
我也不该这样大惊小怪,这样的变故难道不是每时每刻在我们身边上演吗?洪湖湿地告急、巢湖湿地告急、鄱阳湖湿地告急、千湖之省武汉告急,黄河严重污染、海河严重污染,松花江严重污染、珠江严重污染……如此的新闻不是可以信手捏来吗?
人类似乎已经不需要回忆过去,不需要回忆那个人类自身与自然万物尚未分离的久远年代。人类的文明史很大程度上是去魅的历史,一面是人类对技术—制度创作的日臻熟练,一面是对自然的依赖、感情和信仰的不断去除。留存的是对自身创造物的崇拜。那些古老的被今日的科学和技术所不屑的传说、仪式和信仰,在拂去表层看似非理性的陈设和言说后,内在的是对待自然的态度,是内心的谦卑与和谐一体的态度,那是幼年人类的镜像。
湘妃,你不必向岸悲切,爱你的孩子能听到你的哭泣,他们也看到了受伤而愤懑的大地和海洋。湘妃,莫要悲切,愿爱你的孩子不再一味沉迷自身的力量,愿他们真心地寻你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