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米兰马尔彭莎国际机场近旁,有一家四星级的乡村宾馆。出机场进入马尔彭莎国家公园,在一条小路的尽头矗立着一座山鹰雄踞的砖塔,上面写着“卡普罗尼别墅”。穿过右手边高大的铁栅栏门,面前是一方大花园,走在鹅卵石铺就坡道仿佛可以听到中世纪马车留下的马蹄声,迎面这幢黄色外墙、黑色屋顶和柱廊、充满古典气质的高大建筑就是马尔彭莎乡村酒店了。
马尔彭莎乡村酒店:当年的卡普罗尼别墅
1908年,22岁的意大利伯爵詹尼·卡普罗尼怀着蓝天翱翔的梦想,与弟弟菲德里克·卡普罗尼一起开始了制造飞机的试验。在他们的飞机成功飞行并在意土战争中投入实战的1911年,兄弟俩和他们的团队在距离米兰40公里的马尔彭莎,一个叫“维佐拉梯西诺”的地方改造了一大片蛮荒的土地,将公司搬到这里,建立了飞机制造车间和飞行学校。从此,卡普罗尼公司创造了意大利航空史上诸多“第一”,成为意国航空业的翘楚。马尔彭莎也成了意大利空军的摇篮,并在1948年开始民用,至今已成为年起降乘客2千万、吞吐货物40万吨的欧洲最大航空枢纽。
当他们把理想送上蓝天的时候,也把信念种下了大地。弟弟菲德里克在这片只有野草和低矮灌木的贫瘠土地上开荒造田,他带领团队使用现代农业的技术改良土壤,播种了各种各样的作物,养殖了包括水牛在内的各种畜禽,建起了一个20英亩(约合130市亩)的农场。
1910年代恰逢意大利城市建设的高潮,这场大拆大建的风暴之中米兰市区一些有重要历史价值的公共建筑被拆除了。就在卡普罗尼兄弟俩设计建设自己公司和农场的总部大楼的1912年,在米兰市,那个经过了六年搁置的中央火车站重建动议,通过第二轮规划获批而即将实施,这意味着建于1865年的老火车站面临拆除的命运。卡普罗尼兄弟争取到了老火车站中大量的建筑构件:瓷砖、瓦片,特别是铸铁锻铁的梁、柱、门、窗一类部件,他们找到了便宜的运输方式,将这些部件运回马尔彭莎,要把它们用到筹建中的公司总部大楼。在意大利,自文艺复兴以来全社会就有着珍惜历史和艺术,将旧建筑中富有艺术价值的老部件重新利用以增加新建筑历史感的传统。可是与一般将老物件装饰性地摆设在新空间不同,兄弟俩要按照老火车站的梁柱、门窗和屋檐的尺度量体裁衣,设计建造一座新的大楼:他们要按照铸铁立柱的高度设计门廊,要按照运回的大窗来设计两侧的餐厅。特别是,他们完整地保留了老火车站的贵宾候车室,将它安放在门厅的正对面作为整个办公大楼的会议室。在大厅和不同的楼层,他们将米兰市区拆除的老建筑中保留下来的壁画,经过修复和装祯重新挂在墙上。
酒店会议室:曾经是米兰中央火车站贵宾候车厅
其中挂在餐厅入口处的一幅画,也成为今天酒店宣传页的封面:那是一位衣着蝉翼般轻纱的少女,手上落了一只蝴蝶,她用俏皮的目光看着你,仿佛在说:“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
老物料在建筑中处处用得恰到好,余下的铁艺在花园里建了一座凉亭,亭子的前方地面以瓷砖拼出了一幅贵族族徽式的图案:在桂冠的下面是一只黑色的雄鹰和一头白色的耕牛,这是不是寓意着兄弟俩“翱翔蓝天”与“深耕大地”两面一体的情怀?当然,今天我们走到米兰中央火车站,一定会感受欧洲重要铁路枢纽的便利,也同样可以看到火车站里大理石与钢结构的宏伟建筑。站前广场超大的体量与站前大道宽广笔直中透露出无可的权力的炫耀。这样看来,兄弟两个光光复旧物的情怀是不是恰好与米兰中央火车站建设中那股海啸般的推土机猛烈强大的力量形成一定的制衡呢?
二战结束前后,曾经为意大利航空事业奠基的卡普罗尼家族大厦倾覆,曾经如巨星般耀目的产业崩塌了,这座办公大楼也随之产权易主。在以后的岁月里它曾经做过谷仓,也曾经做过乡村幼儿园。1985年新主人伯尼尼家族投资修复了整座大楼,将它改为马尔彭莎乡村酒店。这座拥有1920年代自由主义风格的建筑,和旁边建于1774年的教堂一起也被政府列为历史中心。
2017年的春节的一天,我们来到这所富有历史和艺术含量的乡村酒店。尽管这里距离米兰马尔彭莎国际机场只有直线800米的距离,但是由于并不在飞机的航道之下,所以夜晚非常的安静。那天晚上屋外下着细细的小雨,我们就在大厅里慢慢欣赏这座建筑和墙上的壁画。善解人意的服务生打开了会议室的大门,点亮了灯,让我们瞬间发出了惊叹。尽管此前我们刚刚走过博洛尼亚和佛洛伦萨,看过数不清的宫殿和教堂,但是眼前这个曾经的皇家候车厅给我们的感动是双重的:不仅是150年前老火车站候车厅的体量感,大理石雕塑和壁画的精美,更是为两个年轻的贵族兄弟在实现它们翱翔蓝天的理想的同时,脚踏实地地拓荒建设现代化的农场。并且利用自己建设办公大楼的契机将一座老火车站中间最具代表性的构件保护下来重新利用,让一个老建筑的骨骼、肌肤和容貌在一座新建筑中重放光彩。新老建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光前裕后,传承弘扬。
老火车站铸铁构件建成的别墅门廊
清早我们在一楼的餐厅用餐,透过巨大的玻璃窗看着窗外广袤的田野,好像一个失明的年轻人借着一位老人捐献的角膜重新看到了美丽的世界。这种对历史与艺术的追求,通过卡普罗尼家族和伯尼尼家族他们艰苦卓绝的努力,让我们这些偶然取道米兰国际机场的外乡人可以看到一百年前的传奇,两百年前的手艺,看到不同时代建筑的风格,看到意大利人光复旧物的贵族精神。
说到贵族精神,我们都知道这是欧洲的传统,如果不是美第奇这样的贵族世家,文艺复兴会不会如此辉煌都很难说。只要是走到欧洲的宫殿、城堡、博物馆看到那些激动人心的藏品,都会感慨那些“识货”的家族将财富投到这些不同时代里旷世之作,让今天的人类能够找到文明来时的路。进入20世纪,贵族作为统治阶级的时代早已是历史,但是即使进入平民时代之后,贵族珍视艺术、珍视历史,并且挺身而出保护之、发扬之的传统也依然在欧洲各国光大。欧洲贵族精神广受中国有识之士的关注,有研究者将其概括为“正义、善良、勇于担当”,也有人概括为“文化的教养、社会的担当、自由的灵魂。”这些研究共同指出贵族精神在欧洲就是受人尊敬的荣誉。如哲学家尼采认为贵族最重要的一个精神就是自尊的精神,而历史学家托克维尔异曲同工,认为“贵族精神的实质是荣誉”。在网上众多讨论贵族精神的文章中,也有论者指出中国自秦之后消灭了贵族,文化成为中央集权下的世俗文化,这多少令人扼腕唏嘘,是不是因此中国社会缺少了高贵和尊严的文化之源。在我自己经历过的20世纪60年代与70年代,“贵族”一词在中国是贬意词,大家躲之犹恐不及。那个时候讲“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不过如今在网上也有人说:“贵族不仅意味着一种地位和头衔,也意味着社会行为准则和价值标准,一种我们称之为‘贵族精神’的东西。至少可以不媚、不娇、不乞、不怜吧?也许还可以有绅士风度、人文关怀、独立精神和平等意识吧”?这些高见给人信心,我由此想到了中国重庆南岸区的“重庆映象”,和北京房山区的“天福园农场”。
就在米兰中央火车站拆旧建新的90年之后,中国重庆也进入了城市建设的高潮,2003年一座有着两千年历史的江北古城要被拆除重建。面对即将土崩瓦解的老城墙、老房子、老树老井老街道,一个有文化责任感的企业,重庆金阳集团以刻不容缓的速度从拆迁公司的推土机下找出了17座不同时期不同风格的优秀历史建筑,有大戏台、文昌宫、洋楼和曾经为川军出川抗战缝制军衣的被服厂。他们请来重庆建工学院的师生对这些老建筑拍照测绘,一砖一瓦一木一石整理编号,然后将这些老物件搬过了嘉陵江、搬过了长江。金阳公司以中国文物保护中前所未有的方式请专家重新设计,将这些老建筑拼贴到一起重建了一条与自己开发的住宅项目配套的商业街,叫做“重庆映象”。除了整体的安排之外,他们还要在材料、内部空间、增加设备层、砌筑工艺等各个方面开展了前所未有的探索,为此,金阳集团比新建同样的商业配套面积多花了三个亿。
如今在“重庆映像”步行街,可以品味最地道的重庆火锅、可以找到重庆最好的茶楼、可以寻访成都中医药大学开设的中医养生馆、可以下榻浓厚巴渝风情的城市客栈。重庆映像得到了老重庆的赞许,有人说“金阳公司把江北的魂搬到了南岸”;上海一家银行的负责人说,以前认为重庆没有历史,现在我看到重庆有历史;建设部的一位老领导握着金阳公司负责人的手说,“我代表子孙后代感谢你”。如今“重庆映像”已经被重庆市政府列为历史文化一条街。
2007年重庆映像步行街开街
而在中国北京,有一个面积与卡普罗尼农场同样面积(130市亩)的农场,它的主人曾经是中国外贸战线的一名业务尖子,可以讲8种语言。当年由于她的努力,引进了美国佛州的柑橘,为中国入世谈判增加了重要的一分。18年来她在自己的农场里不仅种树、种粮、种菜,养牛、养羊、养鸡鸭,而且专门留出了一块保育生态的荒地。在这个叫做“天福园”的农场里,有中国华北地区所有品
作者2014年在天福园,与张志敏合影
类的野花野草、昆虫和野生动物。俯拾蚯蚓土、触手喜鹊巢。农场的主人白天耕作夜晚读书,系统地整理中国古代农学的思想。天福园农场墙里开花墙外香,荷兰王国王室访华期间答谢宴会上,指名要用天福园农场里的蔬菜;世界著名生态保护专家珍尼·古德尔也在自己的著作中专门提到这个农场。
天福园园主张志敏说,农业的使命是养育民族。而农民就是天地万物间的指挥。在农民的指挥之下,各种作物随着寒暑易节相继成长,如同一个交响乐队。可惜的是当下不仅市民而且大量的农民已经不懂农业,因此她就像精卫填海一样用一已之力去证明生态农业的真谛。
有人说,中国人和意大利人性格非常相像。也许从“重庆映像”和天福园农场我们可以看到意大利马尔彭莎国际机场边的卡普罗尼乡村别墅,和卡普罗尼农场的异曲同工。可是,我多么希望在我的同胞中间有更多的人,更多的机构能像意大利人珍视卡普罗尼兄弟的心血和汗水那样,怀着一腔光复旧物的贵族精神,在支持和关怀“重庆映像”和“天福园”,呵护我们民族中那些杰出分子“翱翔蓝天”与“深耕大地”的情怀中,渐渐地生发出中国人的贵族精神啊。
(作者李津逵系中国国际城市化发展战略研究委员会副主任、中国·深圳综合开发研究院资深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