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没料想有朝一日,告别乡村多年,习惯了都市生活的自己,会因一次挂职,久居于远离省城长沙300多公里的湘西北山村,与这里的山水人情发生联系,并被某些东西撩动了心弦。
那日从桑植县出城时,天空已经阴霾密布,一场大暴雨蓄势待发。很快,黑云压顶,大雨如注。此行前往的白石乡虽然离桑植县城只有120余公里,但是山路居多,且多弯,路途险峻,坐在车上心惊肉跳,五脏六腑也快颠出来了。雨后的山顶被浓雾团团围困,能见范围不过10米。山洪容易引发塌方和泥石流,盘山公路刚刚落下一堆乱石,所幸没有伤着人和车辆。我们下车将石块推下深渊,清理完路障继续上路。车以一种缓慢的速度小心翼翼地往前行驶着,百十公里走了近5个小时。
白石学校包含着初中和小学,正在进行基础设施建设,显得有些凌乱,堆满了泥沙、钢管和木材,但这并不妨碍孩子们在简陋的操场上玩耍。大点的孩子打篮球,小点的孩子玩老鹰捉小鸡。他们对外来者有着天然的好奇心,把我们这些来访者包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你拍这些做什么,会在哪个电视台播出来;你会参加我明年3月份的生日派对吗……他们摆着各种造型的pose,对着镜头合影。乡村孩子的天真无邪,和大都市的孩子无异。只是他们都住校,很难想象这么小的孩子居然整整一个礼拜吃住在校,不知是怎样照料自己的。此时已是秋日,天气有了几分寒意,大多数孩子依然穿着凉鞋,衣服单薄、脏兮兮的,蹲在水洼里戏水和洗脸。这些大多是留守儿童,现在和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必须面对这样残酷的现实,也因此,他们过早地懂得了生活的酸甜苦辣,过早地了解了人生的意义。
雨停歇的时候,语文老师的作文课安排在操场一角的桂花树下进行。小伙伴们蹲在地上,认真地在小椅子上写着以秋天或桂花树为主题的作文。偶尔有人调皮地抬头瞅我们一眼,然后飞快地低下头继续写作业,多么像多年前的自己。
一位叫黄海平的10岁女孩,被校长和班主任带到了我们面前。她可能还尚未懂得家庭带给她的影响。她的母亲患有精神病,父亲50多岁了,长期靠背烤烟叶和干苦力供家里唯一的孩子上学。她家的老屋毁于3年前的火灾,穷得不再有能力建起房子,一家人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能住在简易搭建的茅草房里。后来政府出资5000元,才建了个住处,她家总算不用在下雨的时候用脸盆接漏水了。学校离她家极远,大人走路都得4个多小时。每个周末,她和同村的小伙伴们结伴而行,比大人多花一个多小时才能到家。早晨的雾水很重,孩子们从家赶到学校的时候,通常衣服都湿透了。城里人无法忍受的事情,在这里已经习以为常。
这些天走过许多村庄,呈现出最惊人的相似性在于:找不到几个年轻人,特别是二三十岁的青年。进城务工是农村目前脱贫致富的一条捷径。青壮年们像候鸟一样,只有过年的时候才有几天时间待在村里。春节过完,他们就集体迁徙,背着鼓鼓囊囊的行李,奔赴珠三角和长三角。很多在外面辛辛苦苦打工赚了点钱的,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修葺房屋。这是最能体现他们尊严的方式。尽管房间空洞无物,构造如积木一样毫无特色,但这依然能成为村里人艳羡的对象。“空村”,像全球化的浪潮一样,已经席卷了整个中国农村,这儿的农村自然也无力抗拒。城里人对乡村生活的向往——干净的水、空气、食物,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就像乡下人对繁华城市生活的向往一样,大家都想得到自己所处的环境中得不到的体验。
很多年后,作为“农二代”们,或许我们都会面临着这种一种惶惑不安的局面——当我们再次回到故乡的时候,眼前的故乡和心中的故乡相比,已经面目全非了。那些故去的人,那些流逝的往事,那些修葺一新的房屋,让你再也找不着一丝从前的痕迹。我们将面对一个完全陌生化的故乡,一个再也回不去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