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板戏《红灯记》里,铁路工人李玉和夸奖女儿李铁梅的一句唱词,“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文革”以来家喻户晓。近日,见到某报有文章,《请别再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作者说身为穷人的孩子,他觉得该唱词自欺欺人:“在讨论城乡孩子的差距时,作为占尽了教育资源的城市人,应该做的不是用这句话来搪塞农村学生,而是从言行上给予农村学生正常、公平的对待。”虽说现在穷人的孩子也未必像李铁梅那样“提篮小卖拾煤渣,担水劈柴也靠她”,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总是一句好话。好话都不愿别人讲,是否有点太敏感?
那篇文章讲的是农村孩子进城后的融入问题。其实,太阳底下无新事,成长和融入是古今中外的永恒大难题,但也是无数人走出了经验的常见难题。美国小说有个大类,人称“移民小说”,就是本人或祖先来自世界各地的作家描写自身或自己家族融入美国社会的故事。美国人流动性大,就是美国人自己,也有融入的问题。写了描述中国农民生活的小说《大地》(The Good Earth),并因此获得1938年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女作家赛珍珠(Pearl S.Buck,2012年是她诞辰120周年),就遇到过这一困难。她的应对,颇具借鉴之处。
赛珍珠虽是美国出生,但随即被母亲带回中国。她父亲是传教士;母亲则忙于救济妓女等慈善工作。赛珍珠是中国保姆带大的,而且整天跟中国孩子一起玩,她是先会讲汉语,再会讲英语。19岁回美国读大学,她那些伦道夫-梅肯女子学院的同学,都是南方好人家的女儿。而赛珍珠穿着中国裁缝按美国杂志广告赶制的土布衣服,虽说式样也有点像,但脖颈处仍是当时中国女装不露皮肤的高领子,在美国显得怪怪的。女生们纷纷来她的寝室看东洋景。赛珍珠当然不可能劝全校女生不要这样或不要那样,她只能如孔老夫子讲的“君子求诸己”。先是在亲戚家里,她踩着缝纫机自己改制衣服。然后吸收同学们的习惯用语,包括学校所在地弗吉尼亚州的发音。赛珍珠回忆说:到第一学年结束,她和其他女生在外表上已经没区别了。在二年级,她就被邀请加入条件最严的姊妹会(sorority,美国大学里成员住在一起的小型学生团体)。
当然,融入过程并不像赛珍珠在一、二年级想的那么简单。四年级的时候,她本来有机会担任学生会主席。当同学问她谁会选上时,她直率地说“我想我应该会”。这一不谦虚,让赛珍珠落选。一百年前的美国,对女性的要求,倒是离当时的中国更近,离现在的美国很远。赛珍珠先是换器物;接着换语言;最后最难的还要换脑筋,要整套地学会淑女们的行事规则。
不过,这一败选也表明,融入并不等于丧失自我,赛珍珠性格仍在。她在美国读书期间的融入,并不是简单地顺从环境,不情不愿地委屈自己。她是在保持本分的前提下,主动创造一个新的自我,扩大性格展现空间。毕业后回到中国,她既能跟来华的美国学者打交道;也能像中国人那样,一边嗑瓜子,一边跟大妈大婶街上闲聊。再回到美国,她又能用美国人的习惯语句,为中国的抗战呼吁。新的自我使她理解美国人,保持本分使她亲近中国人,从而成为中美两大民族间令人感念的文化桥梁。
学生时代的赛珍珠虽然又穷又怪,作为女性,天性上应该比较善于与人谐调。人类社会几百万年前就跟黑猩猩社会一样,是女性要走出父母的族群,融入新的族群寻找配偶。女性的融入能力天生强一些。但赛珍珠并不羞于表现她的中国一面,比如她就是喜欢穿宽松衣服,不爱穿美国女子的紧身胸衣。她要去基督教女青年联谊大会发言时,同学们特地送了两套胸衣给她。这说明赛珍珠有一种内在的自信。自信来源之一,应该是她有宗教信仰,生活有目的,从而意志相对坚定。另外,她幼年在中国跟着旧学人读过孔孟之书。前辈儒家那种“我善养吾浩然之气”的淡定,大概也起了作用。
穷人的孩子要早早当起自己的家。要别人如何如何的话,说说无妨;但真正能够帮助自己的,还是自我努力。即使不是女性,基因里融入趋势弱一些,也可以读读《论语》等古籍。古人的生活,远比现在艰难,他们不会留给你嗲溜溜的教诲,什么感情被伤害之类。对古人的道德规范择善从之,心理上就不那么容易受到他人风评之影响。一旦有了这种内在的自信,就能以开放的态度调整自己,既融入却又不丧失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