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前语:
“作为一个外国人,我对中国的文化及历史有一份特别的尊敬和感激之情,但是我想说的却是我看到的中国城市存在的问题。”在沙龙现场,横松宗治这位从2000年就来到中国从事城市规划和建设的日本规划师如此开场。这位日本规划师说了哪些令咱们中国人不高兴的话呢?作为旁观者,他对中国城市规划的观察能带给我们怎样的思考?现场又有怎样的反响?
中国城市规划的两大特征
第一点,中国在城市建设中,一方面想要保留原有的传统的城市形态,另一方面又要去建立一个新的现代的空间秩序。城市规划要在这二者之间保持它的连续性,存在一些困难。
中国历史悠久,许多城市的历史也非常悠久。从空间配置上来看,很多传统城市有一个非常牢固的外围城墙,另外还有一个非常明确的中轴。人们在有着坚固城墙的城市之中进行一块一块的区域规划,这在中国人眼中可能是理所当然的,但作为一个外国人来看这是非常值得惊叹的!
与中国相比,日本的城市没有那么明确的外围,它在无序的发展中不断由中心向外界扩张。日本在5-7世纪学习了中国的长安城,导入了中国当时长安城以及古城的城市形态,然而日本并没有保留中国原有的比较坚固的形态,而是采取了比较柔软的形式。从客观上来评价,日本在近代化过程中发展的连续性相对比较好。
回顾19—20世纪,中国和日本同样经历了现代化、近代化的过程,但这两个国家对于近代化的接受方式各有不同。中国是由一个非常传统古老的国家,几乎很突然地切换到现代化,这在当时遭遇了很多困难,大家也进行了很多反思。而日本在19—20世纪的前300年左右就逐渐地向半近代化的社会过渡,所以日本在这个过程中的反省比较少,是以一种缓慢的形式比较顺畅地接受了现代化的进程。
第二点,中国有比较特殊的国情,就是土地所有制和户籍制度。作为一个外国人,我以前对这些没有接触,在进行城市规划时遭遇了很多困难,也有了很多思考。
现在日本城市土地所有者的权限非常大,自由到几乎没有限制。看一下现在东京城市的景观,如果没有富士山,我们很难分辨出到底是哪一座城市。历史上我们有很多机会对这个城市进行整体规划,但由于各自土地所有者对自己的土地进行分散开发,导致了现在的局面。在此我想说,城市范围之内的土地属于国家的制度比较合理,这样有利于城市景观整体开发。
关于户籍制度,这是中国社会比较热议的话题。虽然这个制度具体如何制定属于中国政府的问题,但作为规划城市者,我们很难从中看出人口的常住性和流动性,对这个城市人口的局面也就很难把握,在做城市规划时就遇到了很多困难。
中国城市规划亟待解决四大问题
问题一:农村会在城市规划中受损
在中国城市规划中,让我比较担心的就是中国的农村(包括农民和农业)会在城市规划中遭到严重的损害。农民的贫困最主要的原因是农田产能低。因为耕作不能致富,导致农民放弃了耕作,这样土地就很轻易地改变用途,农业用地很可能变成工业用地或者商业用地。
有很多地方政府负责人这样说:搞农业不足以维持农民生活,农民自己也不愿意做农活,更希望放弃农业去工厂干活。这个问题已经很严重。因为日本在30年前放弃了农业、放弃了农村,现在的结果是日本的粮食自给自足率已经低于40%。我认为,粮食问题是国计民生的重中之重,如果一个国家连自己吃的粮食都不能保证,这个国家算不上是自主自立的国家。
中国农民拥有的土地面积过小,我认为在城市规划中是可以解决的。不管幸与不幸,在城市开发过程中有很多农民放弃了耕作,而流向工厂去搞工业生产,这样剩下愿意去进行农业生产的人拥有的耕地面积就会增加。在这个很重要的前提下,我们在进行城市开发时一定要确保这些优良的、产能较高的土地得到好的保护。如果因城市开发的需要转换农田用地性质,至少我们应该先征得土地直接耕种者的认同再进行开发。中国很多城市在开发时,有一些土地原来耕作非常好,但政府决定把它转换成工业用地,这是非常令人惋惜的。
要提高农田产能,我们就要进行土壤的改良,这不是一代人可以做好的工作。一个农民从能干农活的时候干到50多岁再把这个土地交给自己的儿子,儿子再交给孙子,通过好几代人的努力,农田土壤质量就有改善的可能。
问题二:区域社会有瓦解的可能性
区域社会要涵盖生活的方方面面,光是住不行,光是进行商业或者工业也不能构成一个区域社会。区域社会包含两个层面,一个是生活的地方,另一个是生产的地方。如果生活的区域和工作的区域截然分开,就不会构成区域社会。比如说现在我们可以看到很多高楼林立的高级公寓,尽管人们住在里面,但这不足以构成一个区域社会。
区域社会对人非常重要,它可以培养人的社会整体感、道德观以及价值观,而这些东西是我们在学校教育中培养不出来的。
我们在山东一个渔村做规划时,村头有个废弃的庙,已经被大家遗忘了,政府说直接把这块地用来开发,但是我认为这样的寺庙会成为维系区域社会重要的灵魂之所在。于是,我们修复了这座寺庙,当地民众非常高兴,进行了很大的庆祝仪式。从此以后,大家在出海打鱼之前都会到这个寺庙来祭拜。这是加强社会一体感和维系感的例子。
问题三:褐色开发取代了绿色开发
在我们实际碰到的案例中,基本是大规模城市开发。在对土地进行全面连续的开发过程中,人们往往忽视了自然地形,对原有的水系进行大幅度改建。关于生态,每个城市在开发时都会提出一个口号:维持生态平衡,保持原有的现状,但在实际进行项目开发时,还是没有很好地顾及生物的平衡性。这就是大规模的开发综合症。
实际上这种城市开发都是褐色开发,它的规模比较大,土地利用非常单纯。很少有城市能做到绿色开发,即使说能做到绿色开发,这些绿色都是用绿漆刷上去的。
这里有一个我们在杭州进行绿色开发的实例:我们把这个城市分成了许多区,不是一下子进行大规模的整体开发,而是按照顺序逐次进行间断或者连续的开发,连接各区域的是各个水系、运河以及绿色的地方。
问题四:现场技术专家得不到应有重视
在城市的基础规划阶段,现场的技术专家、专业人员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城市开发的现状都是如此:首先是政府的领导登场,接下来土地的开发商或者规划人员上场,最后相关技术专家和专业人员才参与进去。
我认为理想规划步骤应该是这样的:
第一个阶段,由地方行政领导和当地相关的居民进行基本的构想。不是画一张图,而是大家广泛的讨论,希望我们的城市是什么样子的。
第二个阶段,行政负责部门、城市规划者及各个专业的技术人员,大家在同一个场合进行讨论。自然生态、水系河流湖泊、海洋、交通、城市基础设施和农业等方面的技术人员都应该涵盖在里面。
第三个阶段,我们可以做出相关的图形,让当地居民去评价。
第四个阶段,城市规划者和技术人员进行整体的设计。
针对以上提出的四大问题,我提出如下对策:
1、努力提高农田产能,让农民有长期的农田所有权,让他们努力保护土壤,提高土壤质量。
2、保护好地区社会,有人说这个观念相对比较狭隘,但是我认为如果要培养社会总体感,培养人们的道德观念、价值观念。维持地区社会、区域社会才是城市规划的首要使命。
3、绿色开发是城市开发重要的环节。如果一味追求大规模的褐色开发就无法保障绿色开发。
4、技术人员在规划的初期阶段参与其中,以避免盲目投资,或者建造一些使用寿命较短的公共设施。
作为一个外国人,我说了许多中国的缺点,主要是因为日本在发展中遭遇了比我们谈到的更加深刻、严峻的问题,我希望中国不要重蹈日本当年的覆辙。
>>>>直击沙龙现场:提问横松宗治
1、户籍制度与城市化
提问:中国改变现有的户籍制度会对城市化有怎样的影响?
横松宗治:关于中国的户口是否应该分为城镇户口和农村户口,或者说这个制度好与不好,这个问题非常复杂,我也说不好。但我想说一点,只要每个农村人口通过劳动,能够保证自己的生活,能够就医、能够上学,能够有社会保障,这样就好了。
2、快速城市化与城市灾害
提问:日本在城市化快速发展过程中特别是达到40—50%的时候,日本的城市是不是也被水淹过?对中国在今后城市化过程中的城市规划有什么样的经验或者教训?
横松宗治:在日本城市化进程中,因灾难而给城市造成严重影响的例子非常多,不光是洪水的问题。比如因地质改变造成的山体滑坡,或者本来做得很好的绿化却因规划不当引起枯萎,甚至还有很多因城市化进程污染到水源,有很多问题到现在也没有得到妥善解决。所以,我认为在这种情况下还是应该大力推广绿色开发。如果大规模开发,很可能造成大规模的灾害;如果小规模开发,灾害的规模可能会小一些,这也是我们现在能做到的。
提问:中国城市内涝问题很突出,在您看来,城市内涝问题是光靠市政工程可以解决吗?如果可以解决,它设计的标准应该是多少年一遇?如果解决不了,您还有什么其他好的建议?
横松宗治:灾害发生的概率都是通过历史上已有的数据统计分析的,其实这些数据对于我们来说是非常贫瘠的,有它涵盖不到的地方。比如说去年日本大地震引发的海啸,日本政府公布说历史上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海啸,其实并不是这样的,这样的海啸在历史上发生过几次,只是在法律上认定为没有发生过。
关于内涝问题,城市化的进程会产生,气象的变动也会产生,但是我们的政府、我们的城市规划者看不到这点,真正有危机意识的是我们的水文学者。越是专业的工程师、技术人员,他们对这个领域的领会越深,态度也越谦虚、越虔诚。做城市开发设计的人认为很多东西不可能发生,所以胆子很大,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多和专家学者共事、多交流。
3、土地制度与农业出路
提问:您怎么看待中国农村家庭联产承包制度?在这种制度下中国农业发展的出路是什么?有很多农民因为城市化的发展失去了他们生活的农田,您对他们有什么好的建议?
横松宗治:中国有联产承包责任制,在日本有一个制度叫株式会社农业,这个制度是农业的公司化,是近期才实现的。这个制度或许暂时可以提高生产效率,但长期来看对土地有不好的影响,甚至会出现对农地的破坏等现象,因为农业是需要连续性的产业,涉及到土地的持续性、生态的持续性和环境的持续性。所以,我认为农业的公司化制度并不好。
关于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我所知甚少,可能谈的比较浅。我认为农民失去了农地,就失去了自己的生产手段,对于农业长期发展肯定是不利的,所以要保障“耕者有其田”。只有农民对土地长期永久的持有,才有对农田的关注。
4、城市化与城市规划
提问:您来自于日本,请您谈谈日本在城市规划和城市化的标准与归类方面与中国有什么不同?有哪些建树值得我们借鉴?
横松宗治:日本的城市化进程基本停滞,城市的经济发展已经到了饱和的程度,没有新的城市建设项目了,现在日本比较关注的首要课题是城市更新或者叫城市的再开发,我们还需要考虑的是如何将城市的规模合理缩小。以往我们可能将城市划分为很多种类,比如文化之城、生产之城、商业之城,每个城市都有比较明显的特征性的东西,但是现在我认为每一座城市都应该拥有其内部比较全面综合完善的功能。
5、社区与城市规划
提问:您为什么觉得社区是人们道德、文化、社会关系生成的重要形式?别的形式行不行?
横松宗治:首先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有高度的社会学问题,社会可分成两类:一种是经过组织的社会,一种是经过自发形成的社会。我所指的社区,并不是经过组织的社会,而是自然而然自发形成的地域社会。比如在西方,大家都去同一个教堂这样的区域社会;在东方,大家同饮长江水或者用同样的河水进行灌溉和生产,进而形成的区域社会。如果用法律或者重建强行改变地区社会的行为,我是非常反对的。
作为城市开发的规划者,我们70%的工作量是在对地区社会进行调查研究。调查分为两种,第一种是对地区的现状进行调查,包括自然现状和社会现状。第二种是纵向调查,通过地方制或者一些人的讲述去了解、挖掘这个地方发展的历程。
6、城市化与大城市失控
提问:中国在快速城市化进程中有一个突出问题就是大城市失控。日本城市化过程中是否也面临过类似问题,是怎么应对的?在当今城市化的成熟阶段,反过来看日本大城市形成的过程,你们的评价是什么?
横松宗治:大城市失控问题或者过度集中的问题在日本是存在的。日本原来叫日本列岛,从东京到大阪各个地区人口分布相对均匀,从上个世纪60年代起人口不断往城市集中,现在有90%的日本人口都生活在城市,东京包括其周围的地方成了非常集中的区域,生活的人口已经达到了3千万,是日本总人口的1/10。交通越发达,人越往特定的地方集中。不光是日本,在世界各国都有同样的现象发生。
近100年来,世界各国都进行了很多努力和分析,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成功应对的方法,我认为即使以国家级别来解决这个问题都不够。
反观日本的超大城市现象,以东京为例子,唯一引以为荣的是公共交通非常好,从铁道到一般的公共交通都非常发达,公共交通运输量达到全体交通运输能力的70%,其他的全是负面的评价,特别是东京在日本个人的土地所有权最强,由此造成的城市秩序非常混乱。
结语:
正如大家所感受到的,如今城市化进程中的问题是我们人类共同面临的问题,不是一个国家以一个民族的智慧在一个国家层面就能破解的人类文明问题。不管我们爱听不爱听,横松先生都直言相告。这种正直的学术品质,是一种在整个城市化面前对人类命运的深沉关怀。我想起鲁迅先生说的,小而言之是为中国,大而言之可能是为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