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军是黑龙江省哈尔滨市下辖的双城市幸福乡久援村村民,同村还有另外78户村民与他有同样的遭遇。绝大多数村民在按下手印后才回味过来,9天内他们“稀里糊涂”签下的协议书可能让他们终身失地。
6月6日,虽然相应的土地审批手续尚未办妥,雀巢公司就在他们的耕地上举行了新项目奠基仪式。
雀巢公司计划,在久援村79户村民的900亩(约60万平方米)耕地上建设“雀巢奶牛饲养管理培训中心”,该中心包括占地1万平方米的培训中心和占地59万平方米的3个示范牧场。
据当天在场的记者报道,出席该仪式的嘉宾除了雀巢公司的高层管理人员外,还有哈尔滨市的一位副市长,双城市委书记、市长等官员。细心的记者还发现,在两个小时的仪式中,来到现场观看的村民寥寥无几。
政府搭台,企业唱戏。在吴晓军等村民还没有搞清楚征地和土地流转的区别时,900亩耕地就已经易主。
模棱两可的协议
能够在短短9天内让900亩耕地转手的协议书是怎样的?
吴晓军提供的协议书上方正中有“转让土地协议书”的字样。内文有这样的表述:“经村民代表大会讨论决定,用地方拟在久援村东北二节地建设畜牧养殖基地。”协议书的甲方是久援村村委会,乙方为吴晓军本人。
除吴晓军的签名和按下的手印外,该份协议书的落款处并无久援村村委会的印章,甲方村委会下的负责人一栏也留着空。此外,该协议书没有写明签署日期。
在该协议书中,并没有“土地流转”的字样,也未规定土地使用权转让年限。吴晓军称,所谓的“土地流转”期限为15年,只是双方的口头约定。而15年后的2027年,正是本轮土地承包期结束的年份。
后来让吴晓军等村民心中打鼓的是:协议的第五条规定称,第二轮土地承包后,国家土地政策有所调整,乙方才可享受与其他农民平等待遇。
吴晓军说,这条规定可能意味着他们将终身失地。在久援村村民的记忆中有过这样的教训。据村民讲述,现在久援村村西的一片楼房所占土地,就是当年通过土地流转而后被征用。
久援村村委会声称的“土地流转”也处处参照征地的标准。按照双城市国土资源局给中国青年报记者的回复,雀巢的项目用地补偿参照的是双城市政府关于该地区征地区片综合地价,也就是35元/平方米。
而村委会与村民签订的协议第一条规定:甲方一次性付给乙方的补偿是30元/平方米。且这笔补偿的名称并非土地流转合同中所常用的“土地流转费”,而是征地补偿中常出现的“安置补助费”。
按照幸福乡党委书记吴泽林的解释,国土资源局所说的补偿与协议书中补偿的差额,是用于补偿村集体的,即“流转土地”每平方米村委会留取5元,共计300万元。吴泽林说,这样的补偿分配方式与上述所说的片区综合价同样出自双城市政府关于实施征地片区综合价标准的公告。
吴晓军后来了解到,这些做法越来越不像“土地流转”,而是变相征地。
《中华人民共和国农村土地承包法》第36条规定:“土地承包经营权流转的转包费、租金、转让费等,应当由当事人双方协商确定。流转的收益归承包方所有,任何组织和个人不得擅自截留、扣缴。”
若将此次土地转让归为征地类别,吴晓军等村民也仍然觉得说不过去。因为他们查证,《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管理法》第47条规定,征收集体土地的补偿应包括土地补偿费、安置补偿费、青苗及地上附着物补偿费等三项,且政府对于失地农民大都帮助办理社保和提供劳动技能培训。
村官维护谁的地权?
对79户村民来说,这次“土地流转”给他们带来的一次性补偿款“数目不小”,能够应急解决很多问题。村民田家林得到补偿款后,就在城里买了楼,在村里还摆了酒席庆贺。不过,吴晓军的担心是,虽然拿到了这笔钱,但自己失业了,这笔钱用完后将再无收入来源。
据吴晓军等村民反映,绝大多数人签下协议书时,并没有仔细考虑。
最开始,他们算的是这笔账:村民当时觉得“土地流转”是划算的,按照平均地价每亩500元计算,15年只有7500元;即使村民种植时下收益率最高的玉米,每亩纯收益在1000元,15年累加也不过1.5万元。而“土地流转”的补偿是30元/平方米,一亩地的补偿款就是两万元——当然,村民们并未把土地和农产品的价格上涨因素计算在内。
后来他们反思,促使他们仓促做决定的还有另外一个因素。
多位村民向中国青年报记者叙述了他们签协议的过程:久援村村委会主任南继龙的爱人王金萍带着村委会会计关月峰,挨家挨户做79户村民的工作。吴晓军说,一些村民不签协议,王就软磨硬泡,到天黑也不走。
一些村民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他们惧怕南继龙。他们称,南继龙的儿子曾数次带多名陌生人进村“维持秩序”。
中国青年报记者进村采访就曾遭到干扰。根据村民指认,中国青年报记者在村民家采访时,一名在村委会“帮忙”、绰号叫“小咬子”的年轻人,到处追查记者的行踪;南继龙的女婿当时也开车在村前村后寻找记者;王金萍还往各村民家打电话询问。直到记者离开久援村,接受采访的村民通过电话反映,还有“眼线”观察他们的动向。
据了解,村中最终没有签协议的只有在外打工的李昌明。而南继龙称,李昌明已经在电话中应允。
根据中国青年报记者的入村调查了解,一些村民并不相信村委会。
对于村委会留取的补偿款,村民认为村委会明面上每平方米“抽”了5元,而实际上数额应该更多。
对于账面上留取的300万元,村民并不了解村委会想怎么用。南继龙去年上任之初许诺给村里修路,并让村里人喝上纯净的自来水,但村民们不知道这些承诺是否能兑现。
双城市国土资源局给中国青年报记者回复称:久援村已经村民议事会讨论通过,将村集体土地60万平方米流转给双城市雀巢公司。但多位村民表示,他们对这一议事程序并不知情。
用地指标之困
中国青年报记者电话联系上了雀巢公司的一位负责人,但该负责人似乎对于900亩耕地的“流转”过程并不了解。
该负责人称,今年年初,雀巢公司大中华区的高层与双城市政府签订了合作备忘录,“雀巢奶牛饲养管理培训中心”就是备忘录中提到的合作项目的一部分,具体操作中政府该做什么与雀巢该做什么,已在备忘录中已有较明晰的分工。
该负责人表示,他只知道双城市政府会按时提供一片用地,雀巢支付几千万元的“起拍价”,言语间似乎并不知道土地是通过土地流转形式获得。
雀巢双城工厂1990年即建成投产。据了解,雀巢双城工厂2011年实现40亿元的产值和3.28亿元的利税,是双城市的利税大户。但近10年来,该工厂对于双城市的利税增长乏力。按照双城市委书记鲁志民的推算,雀巢公司新项目落成后,奶源得到开拓,雀巢每年有望为双城市多贡献1亿元的利税。
财政上的压力或许是双城现在迫在眉睫的问题。为此,双城非常期盼大项目真正落地。鲁志民在今年4月12日的全市大项目工作会议上的讲话总结了大项目与经济发展的关系,“实践证明,哪个地方项目多、项目好,哪个地方发展就越快,今后发展潜力就越大;反之,哪个地方项目少,哪个地方发展就越慢,今后发展空间就越小。”
但用地紧张无疑卡了双城经济发展的脖子。双城市市长毛臣在今年4月6日的全市经济工作会议上列举双城市与周边县的差距后,就讲到经济发展与用地不足的紧张关系,“随着国家土地政策的调整,土地审批将越来越严格。……一些重点大项目建设面临着土地征用、供地难,用地紧张等瓶颈问题。”他还要求,“年内力争完成200万平方米的土地收储任务。”而据鲁志民在大项目会议上的讲话,双城今年全市用地需求达600多万平方米。
据接受采访的双城市一位官员介绍,双城目前已达成意向投资额超亿元却无法解决用地问题的项目“有10多个”。
在哈尔滨通往双城的哈双高速公路边,靠近双城经济开发区的一些广告牌上写着“延寿经济开发区:充足的建设用地,优惠的招商政策”。这一细节或许能反映双城市用地不足的困境——延寿是哈尔滨的另一个郊县,在哈尔滨市东部,而双城在哈尔滨市南部,并不在一个方向上。
双城市国土资源局局长陆明久还透露了另一个颇具意味的细节,就在今年年初,在双城市规划修编中,很多基本农田被变为一般农田:“这是为了便于开发,基本农田是不能动的。”
记者手记
还有多少“双城记”在不断上演
很少见到有哪一次“征地”如此神速——仅用了9天。
双城市政府不愿承认他们是在征地。双城市官方回应称,所占60万平方米耕地中的59万平方米将用于建设养牛的示范牧场,只有1万平方米是用于建设雀巢公司的培训中心。
按双城市官方的说法,计划养牛上万头的牧场是农业三项用地,仍属于农用地,并未跳出土地流转的范畴。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拟建的培训中心用地性质也会“随大流”地变成农用地。
如此看来,双城市政府“不愿承认”的背后恐怕是“不想费事”,因为通过土地流转占地,可以免除诸多麻烦,满足地方发展的冲动。
土地流转是土地使用权的转让,流转期过后,转让者仍可收回土地使用权。而征地,意味着失去了收回的可能。
两者即为土地出租与出让之间的关系。出租手续自然简单,出让手续相对繁琐。
双城的实践证明,以土地流转方式征地是快速的,有可能规避法规,降低补偿金,免除失地者后续生活安置的负担,或者还可以节省用地指标。
按照双城的“流转”方式,土地使用权的转换,中转者是村民自治组织的村委会,而不是政府。这就有可能无须政府出面征地收储和招拍挂,免去政府很多不必要的责任和风险。
如果负责“土地流转”具体执行的村委会干部再有一些不够民主的强悍作风,那这样的“流转”将会变得更神速。
不能不感叹一些地方政府领导的智慧。尽管党和国家领导人多次强调要严守18亿亩耕地红线,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基本农田不准动,就修改规划;项目用地不批,就借“土地流转”的形式搞变相征地。
耕地是农民最基本的生产资料,之于他们,还具有社会保障性和福利性。丧失耕地,意味着失业和失去最大的保障。
近年来,一些异化的征地使政府与农民互失信任,因此,有关征地的法规及其司法解释不断丰富和健全,尽可能为征地设置了一些必要的屏障。
但土地流转不同,自国家2008年放开这项政策,就缺乏专门的规范。全部的法律依据被涵盖在《土地管理法》和《农村土地承包法》屈指可数的几个条款中。
对一些地方政府来说,作为耕地的土地或许是最不值钱的,而一旦改变用地性质,价值便有可能提升百倍甚至更多,所以不难理解某些地方愿意在征地和土地流转之间寻找腾挪变幻的手法。在当下征地难度加大,土地政策收紧的大背景下,不知还有多少“双城记”在不断上演,还有多少耕地在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