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觉得,有关乞丐们靠乞讨在农村老家盖起二层别墅的说法,动机可疑。主流社会同仇敌忾地与一个底层群体作战在道德上障碍重重,需要强大的想象力作为支撑的理由。
问题当然是,一个不待见乞丐的社会,一群只要一想到乞丐在农村拥有二层别墅就愤懑难平的人,怎么可能真的让乞丐在农村拥有别墅?
要求证这样的说法,人人可为,根本不需要电视台不厌其烦地长镜头跟拍,也不需要有献身精神的记者煞有介事地打入丐帮内部。只需跟在他们身后一两个小时,统计一下单位时间里他们讨要的钱数,能不能靠这些叮当作响的硬币盖起二层别墅,我认为是一个根本不必诉诸想象力就能解答的问题。
比这更简单的求证方式是你的扪心自问:你曾经给过乞丐多少钱?多少次?如果你从没给过,你的家人似乎也没怎么给过,你身边的同事、朋友似乎也没怎么给过——根据我的观察,这其实是多数人的情形——供乞丐们在老家进行土木狂欢的钱究竟从何而来?城市的角落里有那么多乞丐,而每个乞丐都被想象背后矗立着一栋二层别墅!
当一个路人在乘电梯时好心地提醒我,不应相信刚才在地铁里见到的那个肢残的乞丐,更不应该向他的罐子里扔钱,因为他挣得比我还多的时候,我终于对这种几乎重复成真理的陈词回复了:“给你400万元一年,让你当乞丐,你当吗?”
“当然不!”
“为什么?”
“……因为这关乎尊严!”那一刻,他终于从搔着的头发里梳理出一个答案。
是啊,一个人把尊严都出卖了,他应该交换来多么大的财富!还跟我谈什么二层别墅!
我不想就事论事地去比对他国的乞丐现象。但是,对乞丐应该挣多少钱的普遍看法大致可以提供这个社会对人的尊严的一个量化的价值估算,尽管从终极意义上,尊严是无价的。
我在给学生讲课时讲到现代的动物保护观念,两种来自学生的反应令人啼笑皆非:一种观点认为,在人类间的同类相残尚无法禁绝的时候去奢谈动物保护,显得很虚伪,仿佛在人类相残的情况下只有进一步鼓励对动物的虐杀,才叫不虚伪;一种观点认为这纯属一些人吃饱了撑的,是解决消化不良的方式,仿佛吃饱了之后就应该只打打麻将遛遛狗,或者索性发明某种总也吃不饱的方法,让我们永远沉浸在吃饭的快乐之中。即便有学生表示理解,也几乎没人从哲学的高度去审视它:动物保护其实是为人类间的和平确立一个更高的底线——连动物都不准虐杀,更何况人了!
乞丐是我们这个社会的自然底线,提升他们尊严的价值预期,就是提升尊严在这个社会中的价值平均值。
宽待乞丐,就是宽待我们自己。乞丐是我们生存状况的一面镜子。乞丐的境遇在何种意义上成为人生普遍性困境的象征?对乞丐的歧视在多大程度上成为我们社会关系的一个缩影?贬低乃至迫使他们彻底放弃尊严的人心秩序,经过怎样的转换也将迫使我们贬低乃至出卖尊严?难道只有等到我们也成了他们,我们才去呼吁宽待他们?!
而在歧视乞丐的环境里,我们多么容易成为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