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群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他有15年的底层务工经历。从第一份工作在砖瓦厂当工匠起,他做过砖瓦厂的小工、师傅、包工头,在建筑队当过小工、瓦工、钢筋工、厨师,在铁艺加工厂做过电焊工,在炼锌厂做过炼锌工,还在水泥厂扛过水泥包……可谓“全程”草根。
“乡村留守男女,农民工夫妻两地分居,他们的孤独和性压抑,他们像文化沙漠一样的业余生活,他们对平等和尊重的渴望……这不是哪个具体的张三或 李四的故事,而是千千万万农民工的真实烦恼。”王子群说,“其中,很多都是精神层面的东西,社会目光还没来得及聚焦这些,我只是把它们写了出来。”
“打工让家都不像家了”
“等回到家里,全喜才忽然感悟过来,红麦走了,红麦真的走了,不是搭了车跟红莲一起挣钱去的走了,而是把家带走了……全喜站在空荡荡的堂屋里,忍不住地哭,开始是默默流泪,接着抽泣起来,抽着抽着就抖起来,双肩颤颤地抖。”
这是王子群《临时夫妻》中描写的一幕,也是曾经真实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幕。
那年,他每月挣600元,儿子上学每月要700元,为挣钱,妻子只能远赴他乡打工。“一开始没觉得什么,第二天接到老婆报平安的电话时,眼泪止不住地流。觉得我怎么那么没用!”那年是2008年,5个月后,他也出去打工了。夫妻二人在两个不同的城市,天各一方。
守着家,过正常的夫妻生活,这在常人看来轻而易举的事,对一个外出务工的农民工而言,非常“奢侈”。统计表明,我国目前共有约一亿五千万这样的农民工大军。
“现在农村开支越来越大,没钱根本无法支撑,只有出去打工,打工让家都不像家了。”在王子群眼里,夫妻两地分居,已成为对农民工最主要的“精神折磨”。
与他的感受相呼应的,是广州市总工会近日发布的一份《广州市农民工幸福感调研报告》。报告显示,影响农民工幸福感的第一要素,不再是传统的经济因素,而是夫妻团聚等家庭因素。
“大多数情况下,是男人为生计单独出来,老婆只能长期留守。到了晚上,城里万家灯火,那些撇下妻儿进城的农民工,心里不苦?”王子群告诉记者, 由于收入低、路费贵,农民工中一年能跟家属见三次面,算多的。“即使家属来了,在又矮又潮的工棚、集体宿舍里,也不好意思有啥过分举动。宾馆?租房?太贵 了,没钱。”
即使夫妻在同一个城市打工,也很难过上正常日子。在王子群的小说中,农民工赖货与妻子红莲一起进城半年多,但不在同一个工厂,都住集体宿舍,没钱、没地方,亲热一次都“很难”。小说里,赖货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渴望人过的日子”。
“普通人一辈子就两件事:吃饭,睡觉。就这两件事,他们都很难得到满足,我写作的初衷就是想从这个角度反映农民工的不易。”
王子群亲眼看到,一些农民工因为长期不能夫妻团聚,要么下班后去录像厅过瘾,要么去嫖娼,“有的染了病,常见一点的是性病,艾滋病也偶尔有”;要么强奸、偷窃、抢劫;有些人还搭伙做起了“临时夫妻”。
“农民工中‘临时夫妻’现象都是隐形的,不易察觉。只能生活久了,慢慢发现。”他向记者介绍,“在沿海企业比较密集、外来人口集中的地区,这种 现象很常见。在外孤单,农民工男女们听到乡音,很容易找到归属感,组合到一起。还有一点,农村人结婚基本都是媒人介绍的,很难说情投意合,到了外面打工, 找到自己喜欢的类型的人,机会就多了。”
在王子群看来,“临时夫妻”现象不仅引发治安问题,也让家庭处于不稳定的情形中。“年纪大一些的农民工还好些,比如35岁以上的,问题在年轻农民工身上体现得比较突出。有些人因为长期‘临时’,竟闹得劳燕分飞。”
王子群身边就有两对活生生的例子。两对夫妻原本感情很好,其中一对的丈夫常年在外打工,难耐寂寞,就跑去寻花问柳,一来二去染上了性病,回家之 后又传给了老婆。“刚开始两人还想瞒着,偷偷去治病,后来不知怎的传了出去,做妻子的觉得没脸见人,喝农药自杀了。”他说,“另一对,妻子留守在家,农闲 没事就爱跟人打打牌,慢慢就跟牌友好上了。婆家看出了苗头,就把丈夫叫了回来,两个家族大闹了一场,夫妻俩也从此成了路人。”
有报道显示,一些企业已开始做出人性化尝试,比如给农民工夫妻设“夫妻房”。“但太少了。”王子群评价道,“措施也不够。我觉得政府和企业应该帮农民工铺上一张双人床。有时候,他们需要的只是一张床。”
王子群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在他眼里,还有很多可做的东西。“大的说,国家可以鼓励企业迁往内地,给予优惠政策,这样内地的农民工不用跑远路, 就能在家门口赚钱了;小的说,希望能出钱给农民工夫妻团圆的机会。钱分三份,国家出一部分,企业出一部分,个人出一部分,怎么用由农民工自由把握,老婆来 或者老公回家,都行。”
农民工的业余生活几乎是文化沙漠
“农民工不是只会吃饭、睡觉,他们也有梦想,有对精神文化的渴望。”这是采访中,王子群一直强调的一点。
王子群始终记得,“没有业余文化生活”,是他打工期间除两地分居外,最感苦恼的东西。
“农民工下了工,其实没什么有意义的事可做,几乎就是打牌、喝酒、聊天、逛街。” 他摸索着记忆,逐一分析,“一般来说,45岁以上的喜欢聊天或者听收音机,30岁以上的喜欢打牌,30岁以下的喜欢逛街。”
聊天聊什么?“大家活得很枯燥,又很少知道国家、社会的情况,也没什么内容。一般是相互开开玩笑,偶尔说一些在别处打工的情形、家庭等,聊女人聊得也多。”
在王子群眼里,这样的业余文化生活“几乎就是文化沙漠”。
这个当时不喜欢喝酒、打牌,却喜欢看书、听音乐、还做着文学梦的农民工,在多年后读到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当看到主人公边打工、边看书的情形时,流了泪:“我在想,农民工为什么不可以有精神追求?谁给他们提供条件?”
王子群清楚地记得,当年一起干活的工友里,自己不是唯一一个“对城里的演出、电影、风景区感兴趣的人”。但是“这些地方都收费,有的还挺贵,就算你买票进去了,别人看你的眼光,总是怪怪的,走路时也都绕着你走。”
在王子群看来,这是在给他们与城市之间,划上一堵“无形的墙”。
“按现在这种娱乐方式,农民工们只有自成一体,他们的说话方式和内容都与一般人格格不入。”他在小说《临时夫妻》里,写到了这样一个细节:赖货和红莲难得到一个小饭馆吃饭,本打算好好吃一顿,“但因为语言沟通不便,他们的饭吃得很不开心,别人还会骂他们挑剔。”
更严重的是,他认为精神世界的极度贫瘠,可能“造成农民工没有什么信仰和寄托”。“亲情、友情……什么都不顾,久而久之,会干出一些傻事来:比 如,偷窃、欺骗、信仰畸形,觉得‘除了钱什么都不是’,道德沦丧,不守孝道等。”这个出身河南项城的农村打工者担心,照此下去,中国根植于乡土社会的传统 人伦,会被一点点侵蚀,“在我们村里,一些留守妇女因为太空虚了,甚至信奉邪教,造成潜在的社会不稳定因素。”
王子群告诉记者,他有一个小小的心愿,希望雇农民工干活的企业,至少能给他们订一份报纸看,或者摆一台公共的电视。
“农民工下了工就喝酒、打牌,看似很开心,其实都是表象,他们心里很压抑。”对此,王子群深有感触,“如果城里一些公共的娱乐场所、活动场地,能让农民工优惠入场,就好了。”
“也许这样,农民工可以慢慢融入当地,提升地位,也慢慢改善人们对他们的看法。”他字斟句酌地说。
农民工最渴望受到尊重和平等对待
谈到他的创作,至今最让王子群满意的一个评价,是《传记文学》的副总编给的。说他的农民工小说语言平实、生动,“有赵树理和浩然的风度”,无论作者还是小说,“都具有文学史意义”。
如今,已在厦门一家动漫公司做编剧的王子群,并不排斥自己身上“农民工作家”的标签。“因为,我不认为农民工是‘低素质’、‘治安问题制造者’的代名词,他们勤恳、朴实、宽容,不会要求太多,受歧视很大程度上是社会造成的。”
王子群承认,农民工身上确实有不令人喜欢的地方。“比如,农民工工作环境脏、险、乱,使得他们没有很好的条件更换衣服、洗澡等,进出都脏兮兮 的。”他向记者举例,“还有,农民工的基本诉求得不到满足,他们求告无门时,往往只能采取极端措施,比如上演‘跳楼秀’讨薪,更让人们对他们缺乏好感,甚 至产生误解、厌恶。”
王子群认为,长此以往,会让农民工觉得低人一等和自卑,也会形成对抗心理。
“农民工现在越来越被关注了,报纸、新闻、电视晚会里,都有关于他们的节目。但是,受关注的大都是一些外在的东西,比如劳动条件、报酬什么的。其实,他们在精神上最渴望得到的,是尊重和平等对待。这种深层次的东西,社会关注得还不够。”
怎样才能让农民工得到尊重?王子群认为,首先应该满足他们的基本诉求。“农民工的要求不多,都是作为人最基本的东西。归纳起来无非是:改善他们 的生活,让他们保持和城里人一样的劳动时间,家庭收入能稳定,大病能得到及时救治,老人能有人照顾,孩子能在较好的学校读书。”他掰着指头,给记者一一数 来他眼中的农民工“身家大事”。
“现在,我们有各种各样的媒体和专栏,但没有一个专门让农民工‘发声’的地方,希望以后有类似的平台,让大家对农民工有一个新的、全面的了解。”
“还有,我希望户籍制度能改进,使大家都平等,至少在名份上是平等的。”王子群最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