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大家都不满意城市目前状况和形式。无论是作为一种运动机制,还是作为社会介质,或是作为一件艺术作品,如今的城市都远不能完成现代文明所呼唤的伟大期望,甚至也不能满足人类一些最合理的基本需求。
然而,营造城市结构的那些机械手段和过程却越演越激烈,其实施范围达到了空前地步。如今,即使一座小城市所掌控的能量和资源总量,都足以让古埃及金字塔时代的法老们瞠目结舌,羡慕不已。
我们可能都有过这样的体验,开车接近一些大都市,如纽约、费城、旧金山的时候,假如都市灯火通明,而你此时的位置又不远不近,刚好能够总览前方都市楼群的全貌,你会发现,这些大都市都流光溢彩,一派全新景象,甚至会让名城威尼斯和佛罗伦萨自愧弗如;仿佛,一个全新的都市形式真的已经找到了,问题已经解决了。
但是,如果你继续前行,更加接近这座大都市的时候,很快就会发现,这城市,作为一个有机整体,如今已所剩无几,它一些好的形态和良好建筑物,现在只是偶见于一些零散地段,都市其余部分,包括摇曳灯火,五光十色,雾影绰绰,都会给驾车者带来视觉快感,让他来不及详察建筑物的详细情况。
可是,一见到大街上车水马龙,交通阻塞的样子,你的幻觉会忽然消失,再加上一幢幢大厦玻璃墙幕那些空无一物的巨大立面,以及建筑物上姹紫嫣红争奇斗艳的巨大广告牌,以及都市复兴计划中新建成的一排排长方形高层建筑,但是稍微就发现了它们的呆板和单调,这些都会让你的都市幻影立即消损殆尽。
简言之,这些新建成的楼房和居住区,无一不是缺乏审美特点,缺乏人情味;其可取之处,大约只有一些卫生方面的基本肤浅要求。以及干巴巴的机械秩序和形式。
如今美国每一座大城市里都在加快速度进行都市改造,结果将州政府的财经资源和合法权力都服务于私人投资者和营造商。但是改造的结果,无论是从建筑学或者社会学来看,让城市都十分缺乏特点和个性,以至于一些非常糟糕污秽不堪的居住区,假如经年累月由人类参与互动和选择改造之后,会忽然之间变得很宝贵,即使它仍然丑陋,即使仍然杂乱无章。
以往在历史上,无论人们如何改造、处置他们的城市,这些城市都会仍然保持自己明显的整体性,总还能把历史上积累的社区生活方方面面统合成一个整体,当然,其统合方式可能会比以往更加复杂;城市的外观和形式,也都还能记录下历史上一些有理想价值的、值得纪念的、值得称道的事情。
如今,城市的刚硬的机械秩序,将都市社会的丰富性取而代之,都市总装配线上生产出来的城市标准单元产品,源源不断地扩展、延伸着城市的物质结构,同时却又无时不刻不损毁着都市生活的内容和意义。因而,如今美国的城镇化飞速发展时期,就出现了一个自相矛盾的概念:也就是说,城市,反而在它的快速发展时期,被彻底抹煞掉了。一些大思想家,仍然死抱着19世纪陈旧的思想不放,坚持物质无限扩展的思想理论,还在那里奇怪地欢呼说,这样的成果就是“进步”。
所以,我们的确该重新慎重考虑都市设计的全部过程了。我们该问问自己。必须做哪些修改和调整才能使城市回归本来特色,让它重新焕发出建筑学的魅力色彩,重新具有经济学的可行性。让人们不必为了维持生存而把城市的基本属性都牺牲给种种机械手段。所以,建筑学的问题,还是那个老问题:套用凯文·林奇的原话就是:如何让城镇能够在视觉上“刺激想象力”特点,让人见到城市就浮想联翩。
诚然,无论是建筑师,或者是规划师,仅仅凭他们自己的专业能力,都不能为都市社区建造或者改造出良好生活所必要的环境条件;但是,他们自己对于这些问题在思想上、认识上的重新定位、调整,却是一个必要条件。或许,以此为开端,可以促成一个范围更广泛的改革,让其他行业、团体、机构,最终都来参与其中。
19世纪里,所有的工业化国家的城镇化都快速发展,城市数量增多,规模扩大 ;但是,这个时期恰恰又是历史上以往的城市建造者——包括国王、大公、主教,以及行业分会等等——纷纷退出历史舞台的时刻。这样的角色更替,让城市建设所依据的传统原则,非但得不到继承、修改和完善,还遭到市政当局和营造商企业家们的粗暴遗弃。
真正有价值的市政改进,发生在19世纪城市自身的组织系统:自从古代苏美尔、克里特、古罗马帝国的城市和宫廷开始采用排水管系统、管道输水系统、冲水厕所等设施好久以来,这确实要算是第一批有实质性的市政大进步。
但是不幸,这些新举措,包括卫生、保洁和通信的新设施,对于城市的外观形象却贡献甚微。不仅如此,当铁路、高架铁路、有轨电车大力改进了交通设施的同时,也制造了视觉混乱和噪声,若再加上铁路交叉口和车辆编组场地,则把优美的都市空间切割得支离破碎,正如当今的大量高速公路和大片停车场,无情地毁坏都市秩序一样。无论在地下的或者地上的都市里,这类机械化设施带来的效益都伴随着形象的损毁,除了一些偶然的副产品,如,一个优美的铁路小车站,一座大铁桥。
结果,19世纪都市里建筑物形成的巨大群集,很长时期一直都是杂乱无章的,也不讲究造型形象,即使是自称机械化程度很高,很有效。甚至于直至今天,公众要求改进的梦想,要么就是被投入到古老的、中古时代的、古典主义的,文艺复兴时代的范式之中,而除了规模,其他丝毫未变;若不然就是完全依照工业时代的机械化理念来革新机制,创造出集团性的“水晶宫”天才的科幻作家威尔斯正是这样描述的;而且,就连埃比尼泽·霍华德最早也曾经提出过要为田园城市建立购物中心。
整个美国,尽管在19世纪90年代完成了城市美化运动,当时,城市进步的评价标准,无非就是高楼、大街、纵深的街景……似乎,若是更高了,更宽了,就算更好了。
时至如今,市政当局所提出的一些改进城市景观的建议,仍然常常难免落入这些原有窠臼:采用纯机械思维方式来改造城市,于是就硬是让高速公路穿越市区,摩天大楼建造得又多又密,提供可以移动的人行便道、建造车库、地下居住地、引导城市呈线性拓展,形成长条的带状城区,或者,听任一些伶牙俐齿的理论家的建议,在整个城区建造金属或者塑料材质的穹窿屋顶,试图整体控制整个地区的气候使之均衡化,认为均衡的环境条件才是最重要的,等等花招,不一而足。
总之,城市建设若是失去主旨,不去考虑城市如何实现人类功能和目的这些根本问题,上述种种补救措施,无论如何努力,无非显现出建筑师们的想象力是何等贫乏。尤其因为,那样建造出来的所谓城市地区,形同城市机体上的腐败肌肉组织碎块,是任何地方都能生产出来的;而且,只要有利可图,要多少,就有多少。如今,我们见到的,正是这一进程的巅峰时刻……。
破坏实例很多,也很剧烈。随便举个例证,就是打着“现代规划工程”的幌子大力推行的公路改造计划;这些项目大多铺张浪费,造价高昂;如今流经巴黎市区的塞纳河两岸建造的高速公路项目,名为改进城市质量,其实适得其反,正如波士顿和剑桥两城市附近地带发生的情况:那里建造了高速公路,但却让人们再也无法方便地进入查尔斯河流地带的那些最好玩的游戏场所。
这些交通改造规划暂时改善了汽车交通,但却永远地破坏了人的活动方便和生活享受。如今在北美和欧洲的几乎每一座城市的郊区地带,都在进行郊区改造规划,大规模的高耸公寓楼房,力图模仿再造原有地区的城市特色而又往往文不对题。大量现代化建筑物将原有的城市文脉取而代之,出现了一片片灰色的、杂乱无章、互不相关的貌似城市机体的东西。
这种城市不讲求章法,来势凶猛而又极富破坏性,如今几乎已经遍地开花。在城市化的明目之下,形形色色的都市更新建设项目,以及改头换面的郊区建设开发计划,都雷厉风行地实施起来,但是两者都有严重的破坏性后果。这些项目的操办人缺乏历史知识和社会学知识,缺乏远大眼光,完全不了解都市的本质。他们理解的城市,无非是把大量的消费者群聚在一起,再设法让他们能够很快地到达制造业中心和销售中心,去工作,或者消费。
如果这样的理论是充分正确的,那就无法解释为什么在过去的一个多时代里许多大都市中心地区的人口都纷纷外迁;也就更无法解释,为什么与此同时几乎每个大城市外围都形成绵延无际的低密度人口分布地区,而且仍在飞速扩展;你无法解释为什么人们会逃离城市提供的工作和文化生活机会,提供这些便捷机会不正是大都市固有的特色吗?其实原因很简单,这种情况下的城市、村落和乡村地区,都从原来的有个性、有特色、有情调的明确实体,变成了如今清一色的均质化的人口群集、
由此可见,建筑的主功能之一,建筑的象征意义,建筑表达人类理想的表达功能,完全消失了。
过去二三十年里,有关城市的论著和文献大量涌现,大多是有关城市的经济和社会分析内容,深度、广度很有限,主要针对都市生活的一些辅助性内容和表面现象的技术分析,这些作品绝大多数都缺乏对于城市进行建筑学和社会学的深入剖析。他们承认都市生活方式发生了巨大变迁,承认技术进步带来了都市结构和形式的巨大改变。但是,他们天真的认为,已经观察到的变化过程本身是不会再变化了;就是说,这些变化既没有被阻碍,也没有被终止或者被改变方向,更没有被引导到更加综合的框架之中,使之能够具体反映出人类一些重要的基本需求,从而改变变化过程自身的重要性。
有些人为这种茫然无序的都市活力进行辩解,在他们看来,如今城市迅猛发展过程中的唯一自控办法,就是加快其速度,拓展其领域。也有人支持让城市放任自流发展,他们认为如今城市形成这种混乱和挫折,其实就是城市生活自身的固有要素;因此,他们著作当中,要么轻描淡写,要么就带着神经质的紧张将各种都市问题一笔勾销,包括暴力、犯罪、毒品、大气污染。
这些文献无疑都试图揭示西方城市社会生活中各种要素及其运作方式,包括经济过程和技术过程。他们提出的种种看法和主张,可能会有助于负责日常操作的市政管理当局制订各种计划,包括制订五年计划。但是,这样的理论却大大强化了,加速了当今都市生活中正在发生的种种破坏性过程。从建筑师和城市规划师的角度来看,他们对于城市的分析,如果是建立在城市的总体模型概念之上的,就会很有用;而现在的问题是,目前的城市恰恰缺乏这样一个主导思想。
“思想”或者“概念”这个语汇,来自希腊文的“形象”。而如今提出的城市问题解决方案,几乎都缺乏一个形象,以至于美国的都市规划院校在过去15年时间里培养出来的,完全是些市政管理员、统计学家、交通专家。由于不懂得现代城市的正确形象,这些现代的“专家们”,便不知不觉地陷入种种已经十分苍白无力的套话里,包括勒·柯布西耶给巴黎设计的“瓦赞”规划。而这样的规划方案,从人类生活角度来看,是无功能、无目的的,执行的结果就是大都市社会的通盘解体,结果形成了法国地理学家让·古特曼以其抽象概念所说出的“Megalopolis”(巨型城市)。
这或许要算是城市研究词汇学中一切有关无形象城市当中最新奇的一个词汇了。但是不幸,许多不理解都市生活目的的人,仍在竞相效法,居然以这种抽象语汇来代表未来城市的新形式。
如今到处都能感觉到这种醒目的现代城市设计的名义下进行的破坏效果,其突出特点是空虚和枯燥,几乎到处如此。因此,加拿大女作家简·雅各布斯在其所撰写的《美国大城市的生与死》敏锐地注意到了人类都市生活当中那些有趣的方面,并且予以珍视。她的书籍唤醒了人们对于都市建设质量的关注;书中这些有益的内容,又与作者批评的现象形成对比,都很值得一读。供人们思考“都市更新项目”和标准化环境中建成的高楼环境内,人性内容的严重缺位。
目前的基本情况是,时值20世纪了,城市规划界还没有找到一个崭新的、全方位城市形象。部分原因在于,我们还没有深入探讨过现代文明应该具备的全部价值理论、功能、方向和目标,我们还没有把这些东西与许多虚假的价值观彻底分开,更没有与城市里自动发生的剧烈变化过程划清界限,那些自动过程正给促成这一机制的人带来权势和暴利,而他们却置城市质量于不顾。
如今人们普遍接受的城市新形象,实际上恰恰是两种反城市形式:首先一个,就是大量兴建的一模一样的高耸的建筑物,其外形几乎完全一样;其内部无论是用作办公楼、工厂、管理中枢,或者是家庭住房,出境都一样,都陷身于交通干道、高速公路、停车场、车库所构成的一大堆纠缠不清的意大利面条似的乱糟糟团块里。另一个,就是作为城市的补充形式,又是与城市对立的形象,是一些分散隔离的城市地区,孤自独立,富有浪漫主义气息,常常被人们称为郊区。
实际上,这些地带早就与19世纪的郊区形式无缘了,甚至于也不具备规整平面几何特有的紧凑、协调一致性特征,弗兰克·劳埃德·赖特在广亩城市的规划方案中就曾经提出过采用这样的郊区规划形态。总而言之,城市作为人类交往互动的介质,作为上演社会大戏剧的舞台,这样的城市如今正在快速从人们视野中消失掉。
所以,无论是建筑师或是城市规划师,假如想在将来干出成绩,他们就必须深入理解,是哪些历史因素和势力造成了城市的第一次流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