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十多年中,房地产市场在企业的主导下,以逐利为目标,无论是色彩,还是建筑形态,都是用商业原则创造出来的。各种小区都是封闭的,保安站岗,把小区中的居民和围墙外的世界完全隔开,在城市中形成一个个不相往来的堡垒,邻里守望的安全感被保安所代替,传统的和谐、融洽街坊格局被破坏。
在欧洲,传统的老城都还在,房子都是临街的,街坊大院是和公共性生活连接在一起的,人走出家门,就直接上了街道。多年来我们搞城市建设的样本,其实全部是国外郊区建设的模式,封闭式的小区最终成为“睡城”——白天无人,晚上回来睡觉,没公共生活,没邻里生活。
中国历史上是有“城市”的,我们今天把“睡城模式”植入到中国的城市化中, 实际上是一种“反城市化”。最后的结果是所有的城市都变成大郊区状态,道路、河道都被隔断了,旧建筑很快消失,被一个个新建的封闭式小区取代,真正好的城市结构崩溃,公共生活越来越少。
城市生活的文明度要靠成熟的邻里关系作为基础,这种结构被改变,城市的基层结构就四分五裂,公共性的生活很难形成,政府投入巨大的各种基层建设机制,包括社区建设、基层党建、“邻居节”等所致力构建的和谐、稳定、文明度都很难真正起作用。建筑,可以改变人的意识和思想,希望这一轮政府主导的大规模公租房建设用“开放式”格局,科学规划,从建筑角度,重建城市公共生活,化解“堡垒”。
商品房价格差距很大,不同收入的人群,居住在不同的小区,凸显阶层差异。在原有的住宅开发模式下,这种局面无法改变。政府主导公屋建设,就可以通过“贫富混居”,构建“混合型”的城市居住结构。
公租房应可做到“人人均可租用”,根据各人收入多少,收取不同标准的租金。举例说,在欧洲,有不少城市,公租房规模占到全部住房的一半。历史上有不少建筑大师的著名作品,就充分体现了让不同阶层人群共享蓝天、共享公共设施、和谐混居的思想。比如建筑大师勒·柯布西耶1952年设计的建筑史上的名作——马赛公寓,从单身汉到大家庭都可以找到合适的住宅,并形成一个集体性社会,过着祸福与共的生活。公寓的底层架空与地面上的城市绿化及公共活动场所相融,让居民尽可能接触社会,接触自然,增进相互交往。
以中国这么大规模的城市化,通过合理的建筑规划,不仅仅是满足人们住有所居,还能在科学基础上,实现城市的现代化,并从中体现出优秀的价值观和思想,这种对世界的贡献,才真正称得上“中国的软实力”。
“公房”和商品房只是产权关系的区别,公房作为政府公益项目,不仅不应降低品质,反而应体现时代的水平,成为城市品质和品位的“主导者”、“引领者”。柏林二战之后至今大量地搞公共住宅建设,很多大师都在那里留下作品。大家的观念普遍是,这个是公共住宅,一定要设计好。走到哪里看到个好作品,就知道一定是公屋,而那边那个差的肯定是商品房,“这么差,一定是开发商干的”。
在德国斯图加特郊区,一批大师共同打造了公租房社区;现代设计的鼻祖包豪斯学派早期的一批大师,就专门为工人社区设计建筑。那些公租房社区,材料很朴素,但是设计很用心,投入也不大。现代建筑学甚至有一种观念,建筑的造价不应太高,看到高造价的房子应该感到是“不道德”的。很贵的社区就属于“不道德社区”。
建筑的设计思想,应有助于保持社会的品德、价值观。要让人们明白,生活品质不等于华贵,高端设计并不等于华贵的住房。韩国上世纪80年代曾兴起“贫寒美学”的运动,提倡“贫寒是高贵的”的价值观。中国传统建筑理念的主流导向也是如此,白粉墙很廉价,但是代表品格高洁。明朝的文人看到老地主的雕梁画栋,会报以轻蔑的一笑,认为那是低层次的人才会使用的。所以公租房的设计思路就应该是高端的、有文化的,但是成本不高、绝不华贵。
“高而不贵”的公租房应承担创新使命,为中国的居住文明创造核心竞争力。可以不断引入先锋的、有创意色彩的设计理念。举例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生土建筑研究中心就在里昂附近,是用生土、夯土技术,来创新建设公租房,有十几个先锋设计师的作品,完工后十分受欢迎,“一房难求”。面临世界上前所未有城市化规模的中国,要为那么多人口在城市里提供住宅,又是社会主义国家,最应该高举起“公屋”大旗,举办“中国公共住宅双年展”,就像闻名世界的“威尼斯双年展”一样,成为“国家级品牌”,甚至成为“国家名片”。文/王澍(中国美术学院建筑艺术学院院长、教授)(整理/《瞭望》新闻周刊记者方益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