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的四十年里,世界人口增加了一倍,农业产出是原先的2.5倍[1],但是饥饿和粮食危机却困扰着当今世界。残酷的事实是多数挨饿的人口生活在出口粮食的国家,其中70%生活在农村。世界的66亿人口中饥饿人口(指每日食物热量摄入不足)前所未有地增长,从2003年的8.4亿增长到今天超过10亿。另有10亿人虽然有足够的食物热量摄入,可是营养不良[2],而世界每年有500万儿童因饥饿死亡[3]。2007年世界谷类产出大丰收,比2006年增加4%,达23亿吨,然而2008年世界穷人挨饿的程度也创了记录[4]。稻米的世界市场价格在2008年的两个月里飞增75%,而小麦的价格在2008年增长了120%[5],数个国家和地区爆发了食物涨价引发的骚乱。1996年当世界饥饿和营养不良人口为8亿时,世界各国政府在联合国粮农组织主办的第一次世界粮食峰会上曾许诺在2015年之前使世界的饥饿人口减少到当时数量的一半[6]。弹指十二年过去,世界饥饿人口不仅没有减少,而是以每年400万的速度在增加[7],使1996年庄严的“罗马宣言”眼看就成空话。今年11月16至18日,联合国粮农组织在罗马召开了政府间的粮食安全世界峰会。数个公民社会组织和非政府组织以此为背景在罗马筹备召开了11月13日至17日的“人民粮食主权论坛”,强调与饥饿和粮食危机做斗争如果没有食物生产者的参加将永远是空谈,指出“人民粮食主权”是解决饥饿和粮食危机的出路,也是应对当今世界多重危机(经济、食物、环境-气候、能源)的道路。
受组织者的邀请,我有幸参加了今年的“人民粮食主权”论坛, 亲身经历了一次和世界农牧渔民组织的近距离接触。下面就介绍一下粮食主权的概念,并提出自己的一点思考。
“人民粮食主权”
1996年联合国粮农组织召开世界粮食峰会讨论粮食安全的的时候,公民社会组织和非政府组织也同时召集了一个与之平行的粮食安全会议,首次提出“粮食主权”的概念,并在2002年在罗马举行了有600多组织(四分之三来自发展中国家)参加的“粮食主权论坛”,成立食物主权国际计划委员会(简称IPC)[8]。2007年在非洲马里的一个村庄,来自80多个国家的农民、渔民、牧民、原住民、失地农民、农业工人、移民工人、妇女、青年、消费者等组织的500多名代表聚集在一起,通过并发表了关于“粮食主权”的“聂乐内”宣言(Nyeleni Declaration)[9]。2007年的宣言里宣告“我们中大部分人是粮食生产者,我们有能力、有意愿、也准备为满足世界人民的需求生产粮食。我们作为粮食生产者的所拥有的传统对人类的未来至关重要…但是这个传统和我们生产健康、营养、和足够的粮食的能力正遭受新自由主义和全球资本主义的威胁和破坏。粮食主权给我们以希望和力量来保存、修复、建设我们生产食物的知识和能力。”今年的论坛继承了2007年“聂乐内”宣言关于“粮食主权”的界定,但是更迫切、更明确地向国际社会和机构提出要求实现“人民粮食主权”(People’s Food Sovereignty Now!)
“粮食安全”在中国已经不是一个陌生的概念。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的“三农”危机就敲响了农业的危机的警钟。1999年底加入世贸以来,中国农业向世界市场的开放所引发的东北大豆的覆灭和跨国资本加剧世界粮食流通垄断和金融化使得政府、媒体和学者开始从经济命脉和国家根基的角度关注“粮食安全”的问题[10]。但是“人民粮食主权论坛”的中心概念是“粮食主权”,强调只有“粮食主权”才能保障粮食安全。那么“粮食主权”到底指什么?和“粮食安全”有什么不同的?
世界主流体制出台的保障“粮食安全”的方案是更多的市场化。2008年11月应对世界金融危机的G20峰会宣言重申了各政府对于开放贸易、投资和金融市场的承诺。世界银行2008年的《世界发展报告:农业发展》以提高生产效率、满足消费者为名,倡导把所有的农业生产推向市场,把小规模农业生产者纳入到由农业产业资本和金融资本控制的“价值链”里。联合国高层任务组针对全球粮食安全危机而出台的“综合性行动框架”一方面提倡一些有利于小农和可持续农业生产的政策,但是另一方面却继续倡导贸易自由化、强化化肥农业、赋予公司财团和世界银行更多的权力[11]。
“粮食主权”提出了什么不同的解决之道呢?如果归纳总结一下2007年的宣言的话,“粮食主权”的概念主要有如下几个方面(创造一个新的世界):1. 自决权:为了保证每个人能得到优质的、足够的、买得起的、健康的和文化上合适的食物,所有的人民、民族、国家有权自行决定自己的食物生产体系和政策。2. 人权:获取食物、免受饥饿、拥有尊严是基本的人权。3.生产者公平地拥有、管理、和掌控生产资料的权利,这里生产者包括农、牧、渔、原住民等,同时特别提出妇女应该拥有平等的权利。4. 生态的、多样性的权利:以家庭和社区为基础的小规模农业生产是建设可持续的生态生产、保障文化和知识的多样性的主要力量。5.反抗的权利,即人民有权反抗跨国公司,保卫他们的生产资料和领域。“粮食主权”的框架不是取消贸易,而是提倡平等、公平贸易,以取代“自由贸易”。
显然,“粮食主权”的意义在于它鲜明地提出了解决世界饥饿和粮食危机的方向或道路的问题,即世界的食物生产、流通、分配应以以生态、文化多样性为前提,以生产者、消费者的利益、公平、和健康为主导,以地方化为主要经营规模。最主要的是“粮食主权”把生产者和消费者的利益置于粮食系统的核心,反对让市场和公司利润把粮食变成国际贸易商品,要求在新的生产关系和文化-生态意识的基础上改革粮食生产和贸易。“粮食安全”的概念只是说大家都应该有粮食,但是不管粮食从哪里来,谁生产,这样就让大型的多国公司控制食物,有可能制造更多的依附性、更多的贫穷、和边缘化”[12]。当各国政府在全球市场的框架里讨论“粮食安全”的时候, “粮食主权”的话语使主权的主体重心转移,重心不是国家和(市场)经济,而是以生产者为主体的人民、社区、和国家,也就是说提出了粮食的“人民主权”观。
什么是“粮食主权”的对立面?在今年论坛的讨论里,受到抨击和控诉的是“产业化农业”,“多国公司”,“世界贸易组织”等。2007年的宣言的指向则相当明确,“帝国主义、新自由主义、新殖民主义和父权体制,以及一切使生命、资源、生态体系贫瘠的制度,和这些制度的代理人,比如国际金融机构、世界贸易组织、自由贸易条约、跨国公司和反人民的政府。”具体地来说,“宣言”反对以利润为主导,而不是以人民的利益、健康和环境为主导的公司掌控食物和食物生产体系;反对那些削减我们未来粮食生产能力、毁坏环境和健康的技术和科技实践,包括农业领域的新老“绿色革命”、渔业领域的“蓝色革命”和畜牧领域产业化的“白色革命”,以及工业化的生物燃料基地“绿色沙漠”等;反对食物、公共服务、知识、土地、水、种子、畜种和自然遗产等的私有化和商品化;反对假“援助”之名,行倾销转基因食物之实;反对使妇女和其他社会群体边缘化的男权体制和价值观。
本次论坛有600多人参加,其中一大半来自发展中国家的全国性的或行业性的或区域性的农民、牧民、渔民组织、原住民组织、青年组织、和妇女组织的代表。在基层的团体中,本次论坛尤其突出妇女、青年和原住民的组织,让论坛的组织者引以自豪的是妇女成员占了60%。会议的语言是英语、法语、和西班牙语,提供同声传译。看上去来自拉丁美洲、南亚、东南亚、和非洲的代表占了大多数。东亚的代表只寥寥几个。
论坛在14日下午进入实质性的过程。主要讨论分四个主题:1. 谁在决定粮食政策?2.谁在控制粮食生产资源?3.粮食是如何生产出来的?4. 谁需要粮食?讨论的组织方法颇有创意。14日下午人们分成妇女组、青年组、原住民组、和联盟组,从各个人群的视角来讨论这四个问题。每个组的讨论有指定发言和自由发言想结合。15日上午继续前一天的安排,但全部是自由发言。15日下午,人们不再以群体分组,而是按主题分组,各人自愿选择主题。原先各个群体小组的成员有责任把他们各群体的视角和讨论带入到主题讨论中去。在主题讨论里,每个组都有4-5页的讨论稿作为讨论的指引。来自各类组织的年轻的、中年的、老年的人们踊跃、自信地分享他们自己最熟悉的经验,也不惧争执(比我们大学里课堂的气氛真是好多了)。这是一个相互教育、相互启发、相互团结的过程。
16日大部分的时间是继续前一天的分主题讨论,有一部分时间让大家再按人群分组,在各个人群的聚会里,各主题讨论的内容分别找人向人群汇报,由主持人做总结。每个主题小组和每群体小组都有任务向大会交小组讨论报告。16日晚,论坛的组委会成员连夜加班,把各个小组讨论汇报进行归纳总结,形成大会的决议草案,并连夜由翻译做好三种文字的版本。17号早晨,我们每人都拿到了他们连夜工作的成果--一份决议草案,并在大会上听读了一遍。对文字或内容想提出修改意见的人们有机会排队等待发言的机会,由决议起草委员会一一听取意见。有些人群小组,如青年组、原住民组、等经过几天的讨论分别起草了自己的决议,也在大会上宣读、分享。
最新科研报告的常识性启发
本次论坛给一些最新的研究提供了传播研究报告的场地。其中比较引人注目的是两份研究报告,一份是etc group撰写的“谁在养活我们?”[13],另一份是“国际农业知识与科技促进发展评估”。后者为长达2000多页的多卷报告,是由多家联合国的机构和世界银行发起,由多方利益相关代表参加[14],580科学家参与写作,多次磋商,历时6年(2002-2008)完成的全球首次综合评估[15]。包括中国在内的58个国家的政府认可这份报告。在联合国领导的项目中“国际农业知识与科技促进发展评估”(IAASTD)是第一个介绍和弘扬“粮食主权”概念的。
这些报告对于像我这样关心农村,却不懂农业的人来说有不少常识上和观念上的启发。比如,最基本的问题谁在养活世界?国际粮食贸易对人民的生活有多重要?尽管世界进入了快速城市化的过程,小农的比例在下降,然而农业仍然是世界上最大的产业,小农的绝对数量在上升,占世界人口的40%,即26亿。小农场占世界可耕地面积的60%,大多数为两公顷以下,为世界生产了大部分粮食。世界87%的小农场分布在亚洲,非洲、欧洲、美洲的小农场分别占8%,4% 和1%,但是非洲的小农场出产了非洲90%的农产品。以单位土地和能源投入来计算,小农生产往往有最高的产出[16]。所以,事实上小农是当今世界粮食的主要生产者,养活了世界70%的人口[17],也是单位面积最有效率的生产者。
有学者指出中国农户的粮食商品率只有30%[18],认为反映了中国农民受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的束缚。然而粮食的全球化市场的规模往往是被夸大的,实际上在国际市场上流通的粮食只占世界粮食生产的10-12%,而2007年稻米的国际流通量只有生产总量4.7%,也就是说世界粮食生产的90%左右都在本国流通消费[19]。国际流通规模虽小,然而掌握国际流通的国际大公司龙头作用很大。这些公司垄断生物资源、渗透各国国内市场、改写游戏规则的能力远远超过了国际流通占世界生产的份额。全球100强的食物零售商占有世界零售的35%营业额,而最强的三个—沃尔玛、家乐福、乐购(Tesco)--则占了前十名公司销售额的一半[20]。
《国际农业知识与科技促进发展评估》指出农业有多种产出,它给消费者提供食物,使生产者获得生计是不用说的了,它除了产出商品以外,还给人和环境提供多种公共品,包括诸多生态功能。所以农业的产出涉及经济的、文化的、社会的和生态-环境的多个方面。而目前专业化的大农业产业仅仅把农业当作经济活动,而且是以商品为基础的货币表述这一经济活动。“绿色和平”对《国际农业知识与科技促进发展评估》做的摘要中总结了专业化大农业的特点:专注于个别产品产量和效率的最大化;依赖化学(化肥农药)和矿石燃料的单一的耕作方式;对有限资源的过多开发;其市场价值排除环境、社会、和其它代价;致力于控制国内和国际的市场;导致地方性、区域性知识和价值的消失;排除农业提供健康食物和生计的基本功能;导致社区的消失,致使农民失去对耕地使用的掌握[21]。所以,专业化大农业因为生产目的和手段不一样,不会使生产适应生态系统的特点和限度,而是使生态系统适应生产最大化的要求。所以,市场驱动的产业化农业生产不可能追求社会、环境、平等等多重目标,与农业的多功能性相抵触。
《国际农业知识与科技促进发展评估》的首席科学家鲍勃.华生警告说,“如果我们一切照旧,世界的人民在下半个世纪将食不果腹。这还意味着更严峻的环境退化和加剧的贫富差距。我们现有还有机会来动员我们的智力资源来避免这样的前途,否则,我们将面临一个大家不愿看到的世界”[22]。《国际农业知识与科技促进发展评估》因此呼吁决策者们要认识到食物主权和食物权利的关联,重视生态小农的知识和资源需求,给生态农业系统以公共研究和投资支持,支持农业的多重功能、珍惜和保护农业所提供的生态功能,通过生态农业来改变恶化的环境[23]。
从中国的经验看小农业
从中国的经验怎么来看本次“人民粮食主权论坛”和论坛的倡导?当今天许多发展中国家的地区和人民还在为争取“耕者有其田”呼吁抗争的时候,中国的农民在60年前就已经实现了这一目标,那么粮食主权的概念对中国农民有没有意义?当今市场化的农业生产要求诸多的生产要素,而一般中国农民所有的是其中的两种:土地和部分农具。在市场被不断增多的农业农产品公司驱动的背景下,在化肥农药等生产要素高度(过度)市场化和部分高度依赖进口的情况下[24],没法不和市场交易的中国小农户的生产主权最多只有部分的保障。在今天高度商品化的社会,中国“农户经济”的生产方式是两头在外,即农资甚至是种子由资本化的大市场提供,农户生产的产品,如果不是为自己家庭消费的话,也是通过大市场完成价值的实现。“农户经济”是高度商品化的生产流通过程中的个体“加工”生产者。生产者受制于两头,没有掌控的能力。 “人民粮食主权”所要求的不仅仅是耕者有其田,而是整个粮食生产方式、生产目的、和流通体制的根本改变。没有这个根本改变,为市场生产的小农也同样有一些产业化农业所具有的特点,如专注于个别产品的产出最大化,过度依赖化学(化肥农药)和矿石燃料的单一的耕作方式(中国农民在单位面积上的化肥使用量世界最高,为世界平均量的2.5-3倍)[25],对有限资源的过多开发,生产方式不顾环境、社会、和其它代价。因此如果没有生产关系、生产方式、生产目的整体转变,“耕者有其田”的小农依然缺乏“粮食主权”、不能生态、不能环保、继续丧失与地方生态相适应的耕作传统和文化。
从今天中国小农的生产方式和困境来看,论坛的倡导似乎也把“小农”理想化了,把小农户 理想化成生态农业的基本主体单位了,缺乏对历史上小农社会的批判和反省,也缺少对农民合作的前瞻性重视。从现实的条件看,生态农业最需要农民合作,而不太可能是依靠单个的生态农户来保证。中国六十年来在农民从分到合,从合到分,今天再试着摸索合的曲折道路。从中国的经验来看,生态的“小农” 或许更应该是“小农业”(社区农业),而不是“小农户”。
小农的世界前途问题已经有了一个半世纪的争论。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将消灭小农。而俄国的恰亚诺夫则认为因为不同于大工业、小农特有的经济合理性能够保证小农经济的长寿。这场开始于十九世纪的争论在今天仍没有消停。而“人民粮食主权”的运动仿佛不经意地为这场争论又加了一个章节。马克思的预言在北美、欧洲、拉丁美洲的确已经被这些地区普遍的资本化的农业毫不留情地验证了。当前农场的平均规模在北美是300公顷,拉丁美洲是166公顷,西欧是67公顷[26]。在今天的发展中地区,拉丁美洲最早被殖民,它的种植园经济最早被纳入世界经济体系中,它的农业比世界其它发展中地区都更具有资本化的特点。而小农经济大量存在的亚洲和非洲—这两个大洲农场的平均规模是4公顷[27]--相对晚近一些才被纳入世界经济体系[28]。二十世纪上半叶如火如荼的第三世界民族解放运动、新兴民族国家的成立、和社会主义阵营的存在给全球资本的扩张以一定程度的遏制。当二十世纪晚期社会主义阵营解体,新自由主义盛行,许多亚非拉国家因内外交困而被迫接受西方控制的国际金融机构开出的“结构调整”方案,导致了全球新一轮的私有化浪潮。虽然新自由主义和私有化的合法性因为最近的金融危机而受到挑战,但是在过去的五年里世界范围内出现了新一轮的资本圈地和土地兼并,被买卖的亚非拉和东欧的土地至少有一百万公顷[29]。无组织的、分散的小农不可能阻挡资本的车轮,但是有意识的、有组织的农民有可能改变资本的进程,小农的世界前途问题才会有新的可能性。也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人民食物主权”的呼声更显急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