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一件暴露年龄的事情:20世纪90年代末,我大学毕业“分配”到南方系,进了那时候正在草莽期的《南方都市报》。我的直属领导有两个,一个名叫朱德付,一个名叫程益中。那时,他们俩都是副总编。
我在《南方都市报》呆了三个月后,转去了《南方周末》,但是这两个比我高了好多级别的领导,却终于都成了良师益友。我到现在为止见到他们,都不敢叫老朱,或者老程。按照老派人的说法,他们都是我的老师。
现在他们俩都是主角,当然,是被遗忘的主角。《小李飞刀》里古龙说,江湖是个无情的地方,大约如此。朱德付是《京华时报》的创办者,这张报纸昨天被宣布和《北京晨报》合并;程益中是《新京报》的创办者,昨天被传和《北京日报》合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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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这段历史不是炫耀我有多么牛逼的朋友圈,而毋宁说,当我们这些曾经在传统媒体里叱咤风云(或想象曾经叱咤风云)的人,在那样一个时刻里,我们想的是报纸永恒。就好像朱德付创办《京华时报》的时候,说的是“百年京华”,而程益中的口号是“一出生就风华正茂”。可是到今天为止,京华是15年,而新京是13年。他们都离百年远得很。
当然,我在京华里的朋友告诉我,还没有定论,虽然方向是定了的。而新京已经在微博上斩钉截铁地回答:这是谣传。
其实,这一切有什么关系呢?报纸早就死了。
你以为我在嘲笑朱德付和程益中吗?我只有资格嘲笑自己而已。或者说,如果真的是一种嘲笑的话,我嘲笑的是不识时务的整个行业的精英,以及那些在朋友圈里发各种缅怀、励志和鸡汤帖子的人。
不要误会我。我很尊敬和崇敬他们。要么他们是性情中人,要么他们是勇敢的人。说他们性情,是因为他们所缅怀的恐怕不仅仅是这些老去的印刷体,而是他们曾经在一起战斗过、酒醉过和风流过的战友们:那时青春年少,我们满怀理想。阳光像黄金一样灿烂,我们想要把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美好;说他们勇敢,是因为他们仍然抱着这样一条甲板已经进水,眼见就要没过桅杆的船,抱着这样美好然而已经消逝的理想,像王国维一样。
《新京报》不是还活着吗?《新民晚报》不是还活着吗?《纽约时报》不是还活着吗?
不,我说的并不是一个个的实体,而是“报纸”这种产品,这个产业,已经死了。当一棵大树的躯干已经死亡之后,还有一些叶子依旧嫩绿,甚至能长出一些新芽。但是它就是死了。
报纸死亡的原因,我说过,不是什么营收断崖式下滑,不是什么新媒体剥夺了它的渠道,甚至也不是什么新生代取代了旧生代,而是更彻底地说:信息这个产业的生产模式已经变化了,是汽车取代马车式的更迭。
在以往的时代里,信息生产,在中国被垄断在国营和精英的手里,在国外被垄断在资本和精英的手里。它是少数精英的游戏。哪怕你是个帕帕拉佐,你都得是一个经过严格训练的专业分子。
但是今天不是。任何一个手里有智能手机,识字的人,都拥有信息发布的权利。专业的新闻写作和发布的渠道被碎片化和即时化了。信息生产权和发布权从精英手里被剥夺掉,下放到任何一个公民和任何一个社交平台上。信息生产和发布的垄断权被消灭了。信息民主化了。
谁还需要一张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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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体精英们总是误会这样一件事情:他们看见了新媒体崛起的现象,但是他们不能看到传统媒体死亡的本质。
所以,京华被北晨合并有什么关系?都活不了多长。新京和北日合并,又有什么关系,迟早都面临再见,就像《东方早报》和《外滩画报》一样。
惯用意识形态思维的人可能看见其中看得见的手。但是即便如此,你又何尝知道不是一种暴风雪中抱团取暖的绝望挣扎?在政府补贴中苟延残喘怎么也比被市场生生吞噬要来的体面一些。再说了,暴风雪过后你发现的是两具干尸,而不是一具。
对媒体素有情怀的人们,总喜欢举出一个例子来证明报纸虽死,但精神永存:天津爆炸案。你看,在那个时候,新媒体在哪里?自媒体在哪里?在现场出现的,用血肉、用精神、用专业来报道的,难道不还是这些传统媒体的人吗?调查报道的不懈,解释报道的深入和深度报道的韧劲,难道不是靠传统媒体在维持吗?
很抱歉,还得泼一瓢冷水。中国新媒体自媒体的不给力,并不是因为新媒体自媒体不能实现以上功能,而只是说,中国的新闻行业整体职业水平和英美的新闻职业水平有相当大的差距而已。在中国,新媒体自媒体是一门生意,而在英美,这是一门职业。HuffingtonPost已经在和各大专业媒体平分普利策奖了,BusinessInsider早就在做调查性报道了,TechCrunch的科技报道早就专业化了。
我们今天要谈论的,其实是新媒体、自媒体这些从草莽草根中崛起的新的媒体形态,该如何建设新闻专业主义,该如何转向职业媒体的道路而已。这和传统媒体的死生无关。还是借用《三体》里的那句话:我毁灭你,与你无关。
现在人们也可能借用一些特别的例子,讲述传统媒体仍然具有庞大的可能性。例如NewYorker和Economist都是逆势生长;VanityFair和W杂志的广告增长率还在上升;Monocle的发行量每年增长4%。他们可以,难道我们不可以?
真的不可以。NewYorker和Economist都不是作为信息纸而存在的,他们是人文和财经写作的金字塔,是作为一种标杆而存在的,产品的独特性根本无法取代。另外,你们知道它们的网站流量都是以几何级增长的吗?VanityFair和W都是艺术品,他们的图片报道,印刷质量,都是收藏级别的;而至于Monocle,杂志只是一个品牌,它是生活方式品质的产品线:电商、酒店、旅游手册……它不是杂志,它是一个生活方式的全平台商业。
单独生存的纸媒,尤其是报纸,是不存在的。如果今天我们仍然看到欧美一些国家残存着报纸的话,它不过是应对一群还没有死光的老人家的权宜之计:会死光的。
那么传统媒体没有希望了吗?混吃等死了吗?
《纽约时报》的品牌早就已经转移到网站上去了(尽管我对它的前景非常忧虑),FT和theGuardian早就在新媒体上布局,将纸媒的规模缩小到一个微小的范围;多媒体创作都已经成为新闻的常态,VR新闻在theGuardian里开始实践,可视化新闻是FT的重头研究。
纸媒会衰弱,但是媒体的品牌可以延续……
好吧,我承认,其实我还是在给你们一个虚假的幻像。我们假设所有那些体制的束缚、结构的缺陷、专业的匮乏和精神的迷失都能一一补足,你仍然得深刻地知道一件事:新闻不再是少数精英垄断的专业产品了,他必须应对信息民主化、消费主义泛滥和原生广告崛起的现实。如果你不能够直面一个适应技术进化丛林的血腥事实,你就会如同尘土般湮灭。新闻专业主义不是生存本质,信息生产方式的变迁才是。
至于那些我们曾经梦牵魂绕的新闻理想,铁肩道义,妙笔文章,要相信历史。人类从来不曾因为时代的变迁而杀死自我文明的传承,不曾消灭铮史直笔的傲骨,不曾抛弃胸怀公义的人。
《京华时报》和《新京报》很快都会死掉的。但朱德付和程益中的名字都将被记住。我只要知道这个事实,对我来说,其余的,有什么关系呢?
还不如收起你的满怀愁绪,让我们来谈谈,今天你的自媒体里面,写了多少没有突破新闻底线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