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澳门、香港、上海、汉口是中外条约体系下“因商而兴”的城市化,北京、开封、洛阳、西安是中国集权体制下“因官而兴”的城市化,那么遍布台山的侨圩城镇网络,是一种典型的“因居而兴”的城市化。19世纪末、20世纪初,正是英美郊区化的时代,霍华德的“田园城市”理想就是这个时代的产物。英国美国的农民先“转业”、再“搬家”,从农村奔向工厂转业为产业工人,随着城市环境的污染拥挤再奔向郊区选择更适宜的居住环境。恰恰在这个时候,美国自1880年代到1940年代的《排华法案》令在美务工的华侨无法实现“my house my car”的“美国梦”,不得已将本应在美国郊区置业安家的积蓄汇回大洋彼岸的故乡,在土地价格和人工费用远低于美国的台山家乡置产兴业,工业化的美国拉动城市化的台山,引出了台山百年前农民上楼为特征的城市化。
岭南的“圩”,是 “墟”字简写,相当于北方的“市”或者“集”。北方人说的“赶集”在岭南叫“趁圩”。华侨返乡建房,可以在田野中建起离群索居的碉楼,可以在华侨新村中买一块宅基地建中式的大宅,还可以通过股份集资的方式在新市镇联排的骑楼中按照自家的审美偏好建一座两层的洋楼。这种由华侨联合建成的新市镇就叫侨圩,台山拥有数量最多、面积最大的侨圩。台山电视台台长伍国尧堪称是一部台山活地图,车行乡道、路窄会车的时候,他一打方向盘就会带我们多看一个行程计划外的侨圩,据他说台山现存侨圩还有近百座。
由于上楼的愿望和侨汇资金来源自于民间,每一栋洋楼的风格都是各个家庭自主的选择,这样就会在统一的联排中看到形式各异的建筑,看到千千万万家庭不同的审美偏好,因而表现出丰富多彩的活力。
这些侨房大多数都是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建成的,在那短短的二三十年时间里法术一样变幻出一座座侨村、一座座碉楼、一排排骑楼和一个个漂亮的侨圩。其规模和速度完全是八十年代以来中国人口输出地城乡建设高潮的先驱。
与今天东莞、深圳大量农民工“半城市化”相反,百年前台山是大量务农侨户搬家小城镇、住进洋楼洋房、享受市政服务的“过度城市化”。其实“半城市化”和“过度城市化”是一件事情的两面,说明改变中国农民命运的不是农村,不是农业,而是来自于遥远的工业地带。无论是百年前台山住上洋楼的侨眷,还是今天在中国内陆地区走进县城、住上新房的留守人群,他们自己虽没有直接参与到工业化的过程,但是他们的亲人,远在他乡打工的华侨和农民工,由于融入了工业革命后城市经济体系而获得了远高于在家务农的收入,支持了家乡亲人将自己的生活水准渐渐接近于城里人。
台山博物馆中间陈列着华侨在北美用过的铁铣、镐头,用这样的工具在家乡务工绝对挣不出一栋洋楼,说明北美作为后西方最先进的经济体,其效率远高于当时的中国,正如今天珠三角的效率远高于中国内陆省份。今日中国农民工尚不能完成“市民化”,不能享受城里人的医疗教育住房等等福利,不仅有二次分配的原因,也说明仅仅依靠模仿先进文明取得的红利也在边际递减。
台山的城市化是城市非基本功能也就是消费功能的发育结果,消费可以拉动经济,但仅仅是拉长本地经济内部的波及效应。城市的发展根本还是要依靠基本功能,也就是服务于城市以外人们的功能。台山从农业社会进入城市消费社会,依赖于美国工矿城市的基本功能。一旦相互联系切断,城市化的衰落就不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