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城市应该能够让人们看到它成长的过程,就像我们每个人一生会拍很多照片记录成长的过程一样,每一段都有它的价值。如果把历史上形成的、现在觉得过时的建筑都拆掉,就好比是把小时候的照片都撕掉。“中国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副院长、中国国际城市化发展战略研究委员会专家顾问王凯接受《城市化》杂志专访时如是说。在他眼里,城市里的建筑,特别是既有建筑,或者说代表不同时代印记的建筑,是城市的历史印迹和文化价值之所在。拆掉还是再利用?到了该厘清认识的时候了!

  重新界定“老建筑”

  我们的访谈从深圳体育馆拆迁风波说起,前段时间深圳要拆掉80年代建成的体育馆,引起激烈争论。这让王凯想起很多年前他曾经看过的一本很有名的书,书中提到“城市是拼贴的”这一理念让他记忆犹新。他的理解是:不同时期的建筑反映了城市成长和历史积淀的过程。

  王凯说,深圳从小渔村开始建设特区,1980年代建设了深圳体育馆、深圳图书馆等一批当时的标志性建筑,这就是深圳“小时候”的照片,也是有价值的,再过40年或者100年,它们就是深圳的历史记忆。

  在王凯看来,善待老建筑应推而广之,或者说对于“老建筑”的概念应重新界定,“以往我们谈历史建筑的保护,主要针对明清乃至更早以前的老房子,现在看来,老建筑还应包括五六十年代、甚至七八十年代的一些建筑。”如北京的798,是五十年代东德专家援建的纺织厂,是老建筑,现在保留下来了,成为文化创意地区,非常有活力。前段时间揶威国王访华,专程前往798,一些艺术作品在那个环境里,别有文味,与在传统美术馆、博物馆的展出,效果不同。

  多年来,我们对于老建筑,习惯于一拆了之。北京拆掉了很多胡同四合院、很多五六十年的工业建筑。而现在,对于古都的建设,人们终于有了新的认识。

  王凯举例说:“我们单位附近有两座老印刷厂,随着产业升级更新,印刷厂已经搬走了,原址现在被改造成文化创意园区,老院子留下来了,房子保持着旧时的外观,屋内是现代化的展示中心和文化创意型企业孵化器。

 

 

如果当初拆光变成两幢高楼大厦,那感觉会完全不一样。”

  王凯说欧洲有很多经典案例,如佛罗伦萨、罗马等,从其街景来看,从外观上看和一百年前几乎没什么变化,很好地保留了历史的印迹,但是里面经过改造后,水、电、气等都是现代化的设施。巴黎有一些数百年历史的地下室、仓库、马厩、牛棚,被改造成咖啡馆、网吧、餐厅等,感觉很好,形成了一种城市历史文化的积淀。

  这些案例反映了两方面的问题:一是历史建筑的利用和保护,对于城市来讲,是有长久价值的;二是老建筑,是可以再利用、重新焕发青春的。“从这个角度讲,既有建筑的利用和保护,其实对于中国城市的建筑风貌、历史文化的传承,是刻不容缓的。因为我们已经拆得太多了。“王凯指出住建部发布《关于进一步做好城市既有建筑保留利用和更新改造工作的通知》是有针对性的。

  老建筑保护“三步曲”

  王凯说:中国城镇化正从上半场走向下半场。上半场主要是人口增长、用地扩张,城市规模不断扩大;到了下半场,中国人口增长的趋势下降,城镇化要从外延式走向内涵式发展。北京的发展也是这样,更多的转向了内部功能性的调整。城市建设的风向变了,发展的动力和模式转了。

  “一座城市,需要古今文化交融、历史与现实的交相辉映。从这个角度来讲,对历史建筑的保护,是一件很重要的工作。”城市既有建筑保留利用和更新改造具体应该怎么做呢?王凯提出了老建筑保护的“三部曲”思路,即:首先是列出来,其次是保起来,最后是用起来。

  他建议各地要尽快出台具体实施的细则。对于历史的建筑,要有一个评估标准,每一个城市都要建一个名录,规划部门、开发部门要对外公示。以深圳为例,八十年代的一些代表性建筑,与北京的故宫等历史文化遗产没法比,但它代表着那个时代,也是要保护的。北京还有一些单位的办公大楼,是五六十年代的经典建筑,听说也列入保护建筑了,对于这一类的建筑要有一个名录。

  第二,在城市规划、城市设计里面,对一些有历史印记的建筑要明确纳入保护的范围。

  第三,就是要用起来。“老建筑不能都变成博物馆,越不用坏得越快。比如北京首钢搬迁后,工业遗址如果不去用它就会杂草丛生,现在改造成北京冬奥会组委会办公室,相得益彰,非常有特色。”

  如何让老建筑重新焕发活力和生机?王凯认为需要建筑师,需要新技术、新理念,“注入一些现代的活力功能,才能让它经久不衰。”

  他强调指出,保护老建筑,不是说不能加入新的东西。“新东西应该在不破坏老建筑的前提之下,以一种镶嵌、植入的方式,不断地更新。”

  “老建筑的改造,现在已有成熟的技术,可以借鉴的经验和方法也很多。”王凯说,欧洲有些老建筑,外立面会完整地保留下来,从街景看仍然维持十八、十九世纪的风貌,但室内的水、暖、气等完全是现代化的设施。在国内,上海同济大学最近通过国际合作,对1950年代的文远楼进行了保护性改造,建筑的样子不变,保持50年前的包豪斯风格,但秉承“节能、环保而舒适”的改造理念,采用地源热泵技术,使用低碳、绿色节能的新型建筑材料,比如采用铝合金断热型材加中空玻璃替换原有能耗过大的钢窗,改造很成功。

 

  跨地域跨气候搬迁改造不可取

  保护老建筑、让老建筑活起来,王凯总结目前主要有四种主要方式:

  一种是“修旧如旧”,维持它原来的功能继续使用。常用于寺庙、文物类建筑。

  二是形象是旧的、内容是新的,比如把一些工业建筑变成博物馆、文化创意园区等。

  第三种改造的力度更大一些,特别是对一个街区或者片区的改造。比如江西景德镇有一个“陶溪川”项目,就是把原来“宇宙瓷厂”的旧厂房和瓷窑,变成博物馆、展览中心、文化创意园区,园区中的酒店是新建的,但跟原来厂区里的红砖建筑风格接近。一些老的建筑能用就用,实在不能用的就拆掉。因为它不是一栋建筑是一个片区。类似好的案例还有很多,而且越来越多。

  第四种是,异地搬迁、异地改造。由于一些地方经济原因,一些很好的建筑,到不了文物的级别,没有足够的资金维护,只能看着它塌掉。还有一些村落,农民出去打工,房子年久失修,或者是由于审美水平的局限,给老房子装上铝合金门窗、盖上时下流行的红瓦顶……这种前提下,有时候搬迁式改造,也许势在必行。

  但是王凯不建议跨地域、跨气候区的搬迁。“一些徽派老建筑,可以考虑结合街区和公园的改造,把它变成一个小茶室、小博物馆,这也是一种思路。”

  他直言:建筑就像植物一样,要和当地的环境融为一体,才有它的价值。就像徽派民居、粉墙黛瓦、马头墙,一定要在安徽的山水环境里融为一体;兰溪村落只有在浙南温州地区的山水里面才有它的价值,如果把它们搬到北京就不伦不类了,正如“橘生淮北而为枳”。

  城市更新,不能老想着一步到位

  作为一个身处北京的建筑规划的学者,王凯对目前北京的老城保护和开发感触良多:“前些年北京拆的太多了,几乎所剩无几,这是历史的遗憾。最近几年北京的老城保护工作做得还是不错的。”

  自2015年中央城市工作会议以来,住建部一直在推“双修”,就是生态的修复、城市的修补。住建部曾在海南三亚开过一次现场会,三亚前些年在飞速发展进程中,出现过大量的违章建筑,街景混乱、广告混乱、灯光混乱。现在做了很多整理工作,比如原来的解放路非常凌乱,通过清理、规范之后,成为老百姓特别喜欢的步行街,年轻人常去那里拍婚纱照;原来被大量开发、搞建材挖开的荒山秃岭,现在重新覆土植被;原来被破坏的海岸线,也正在逐步修复。这其实就是城市更新的内容。北京现在也在做这些事情,包括东城、西城等历史街区一些整治改造,都属于城市更新。

  王凯说,对于北京的东城、西城等老城区,首先是“应保尽保”;第二点就是渐进式的更新,不要着急,不要说今年一定要完成三条街五条街,明年一定要怎么样。

  以往对于老城区的改造要么一拆了之,要么花巨资进行颠覆性改造,这些看似简单的做法在王凯看来都不可取。他强调:任何历史上有价值的东西,都有它的原真性。好的做法应该是渐进式的更新改造,或者叫针灸式、滋补式的……“我们现在的问题就出在急躁、简单化,就是简单粗暴,非常有效,一夜之间全部拆光。如果我们简单地把房子拆光了,把人搬走了,或者又重新盖了一组胡同四合院,其实原来的社会结构、社会网络就没有了。还有很多老的店铺、老字号,只有在那个环境里面才有它的意义和价值。”

  王凯还提到,老城区不能变成只有老头老太太的地方,要有新的面孔,要有新的活力,要有新鲜的血液,才会有价值。”他举例说,一些老四合院通过更新改造,把原来七八家混住的大杂院,减少居民数量,在这个过程中,物质环境能够保留历史的风貌,里面的社会结构和社会网络也有一定的稳定性,而且在改造中通过增加抽水马桶、暖气等方式改善居住环境、吸引了更多的年轻人。比如东城区一些老建筑的改造,引进了青年创意人才,赋予了老城区新的生命力。

 

  在高房价的今天,北京四合院这种“老值钱”的建筑改造是很困难的,包括上海一些老弄堂,改不动应该怎么办?这是很多人关心的问题。王凯反复强调:城市更新是一个长期的过程,包括四合院的腾退,可以慢慢来。这个过程是渐进的,循序渐进的,不是打仗式的或运动式的。千万不要简简单单两三年彻底解决,要坚持不懈一点一点地改造升级,保持老城的完整风貌。第二,这是一个系统的工程,涉及居住、交通、水电气暖等配套设施、公共服务等众多问题,还有幼儿园、养老服务设施、更多的医疗网点等等。第三,这一定是民生工程,要解决原住民的实际生活问题。第四,这是一个历史文化弘扬的过程。“就像家里的古董花瓶,需要拿出来清洗后放在案子上,大家才知道它的价值,藏起来可能当垃圾就扔掉了。很多历史性的错误一旦犯了是不好弥补的,所以,要以保护为主,历史的东西一定要珍惜!”

  他注意到,习近平总书记谈到北京城市更新时说的是老城,而过去我们都是叫旧城。王凯说:“老城和旧城,一字之差,意义大不相同。老物件、老家具,那是有价值的。善待历史建筑,其实就是善待我们自己的历史。”